几日之后,王涪一行人已抵达玉门关。
刚入伊吾城时李渭就传信回甘州,告知陆明月和赫连广不日将从伊吾返回,也写信叮嘱长留毋要牵挂,到来信,此时距李渭离去的日子已近半载,甘州一众人等总算是放下心来。
长留念完书信,垂下眼睫,规规矩矩将信纸叠好,脸上也不由得泛起腼腆又兴奋的笑容“爹爹和春天姐姐快回来了。”
陆明月待长留如己出,将嘉言都比了下去,但长留终归是孩子,丧母又逢爹爹远去,心头多有忧虑,陆明月知他这阵子表面看着平静,内里心思重重,摸摸他的头“你爹爹每次写信都挂念你,这下可管安心了,再过半月,爹爹就到家啦。”
长留亦是双眸晶亮,兴奋又喜悦“爹爹信上说,回来后带我去书院拜先生,让我
陆明月亦是高兴“长留用心温书,娘娘照顾你穿衣吃饭,等你爹爹回来,可得让爹爹好好瞧瞧,我们长留可长高了不少呢。”
这几月长留寄住
嘉言也听说李渭要从伊吾回来,兴冲冲道“娘,李叔叔走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咱家多了个舅舅呢,等回来肯定要大吃一惊。”
陆明月见嘉言手中又拿着件新奇玩意,皱眉喝道“你又缠着你舅舅去市坊买东西了”
“嘿嘿。”嘉言把手中的蛐蛐笼递给长留,对自己母亲嘻嘻笑,“是舅舅给我和长留买的,一人一份。”
入玉门关那日天气阴沉,是个大风天,玉门关满地的飞沙走石,天地间俱是灰蒙蒙的看不真切,往来的商队检完过所,未多做停留,急急离去。
严颂躲
“李渭”严颂喜极,又见其后王涪和春天俱
心里头都急了。”
“路上出了些岔子。”李渭苦笑,下马来和严颂叙旧。王涪出玉门关时亦找严颂询问过李渭和春天下落,亦是相熟,几人
王涪将一路护送的伊吾军请至酒邸好生款待,多多赠与银钱,这一行兵士辞别几人,又沿着十驿返回伊吾。
另有一批青壮男子来玉门关洽接王涪,这些都是王涪的家仆部曲,
回去的路途,春天特意挑了红崖沟这条路。
她并不太记得红崖沟的具体模样,只记得是一片红赭的石山,若五霓裳,此番再来,只见满山色斑斓,天然丹霞,怪石如笋如磐,虎踞龙盘,风声轰隆,她问李渭“你是从何处找到我的”
李渭指给她看,道路旁有一条风沟,这条风沟长而陡峭,沟里俱是枯黄的芦苇,一眼难以望见沟底。
王涪听说两人这段往事,亦是惊叹“女郎这一路,真是险象环生,却每每都能逢凶化吉,是有福之人。”
春天
“这么陡的风沟,摔下去的人肯定必死无疑,你当初为何要下去看一眼呢”
“万一还活着呢。”李渭微笑道,“摔下去的人十之活不了,但也可能有那万分之一,等着被路过的人遇见呢。”
两人相视一眼,她就是他遇见的那万分之一。
她的心再一次动摇。
王涪
甘州城外的官道道路拥挤,来往行人甚多,鄯鄯没有来过河西,很是好奇的掀开帘子“姐姐,甘州是不是很繁华,路上好多驮马和行人。”
“甘州是互市所
“那边好多人。”鄯鄯探头远望,“都是黑压压的人影。”
“应该快入城了吧。”春天瞥了眼
,默然的回目光,转头去寻李渭的身影,见李渭亦是出神眺望着远处的甘州城门,心想他应是挂念长留,一路归心似箭。
不知长留如今怎么样,走了这么久,应该很想自己爹爹吧,等再见面,会不会怪她把李渭带去那么远的地方。
车辆缓缓向前,而后慢慢停下,她能听见帘外喧闹的人声,驮马的长哞,守城兵卒的呵斥声。
“要入城门了,请女郎下车吧。”帘外王涪温声道。
城门之下,有一溜长亭,是行人歇脚暂憩之地,此时却被一队全甲佩刀的兵将守住,不令路人近前,拱守着
春天掀开帘子下车,见李渭和王涪俱
春天起先并未仔细看,待那长亭内走出个身姿婀娜,花容月貌的贵妇人,正目光灼灼,似喜含悲的盯着她,定睛一看,瞬时愣住,头脑空白,呐呐道“姑母”
长亭内的靖王背手而立,容颜武威,贵气凌人,身侧薛夫人绫罗翡翠,雍容华贵,艳容四射,只是一双美目红肿。
薛夫人盯着自家女儿,脚步宛若钉
春天站住不动,迷茫的眼神看看李渭,又看看王涪,王涪笑着朝她作揖“恭喜女郎家人团聚。”
她鼻端酸苦,云里雾里的朝薛夫人走去,薛夫人亦是步步急促,脸色紧张“妞妞,妞妞。”
薛夫人伸手牵自己的女儿,近至身前,听见春天小声又紧张道“姑母你怎么来了“
薛夫人听的这一声姑母,宛若一盆冰水从天而降,手足冰冷,只觉摧心肝,心碎欲裂,苦不堪言。一把搂住春天,不管不顾,当着众人面恸哭起来“妞妞,我是你娘,我是你娘啊”
她的孩子,
薛夫人搂着春天,哭得肝肠寸断,路过行人纷纷侧目,见是个美艳绝伦的贵妇人抱着名少女痛哭,皆是停步驻足,却被兵卒呵斥着快走。
春天心头酸涩又痛,含着满眶的泪水,拍拍薛夫人剧烈起
伏的肩头涩声安慰“外人都
薛夫人复听到此声,心如死灰,想起昔日一家三口,春天绕膝娇喊爹娘的岁月,夫妻情深,骨肉亲情,不知何时竟然已经走到这步分崩离析的田地,紧紧攥着春天的手,几欲瘫软
靖王错手扶住薛夫人软倒的身体,春天双唇颤抖,反复启唇,瞥了靖王一眼,听见靖王劝道“你娘千里迢迢专为寻你而来,路上还染了风寒,近日才好了些,莫让她太难过。”
春天双泪滚落,这才抱着薛夫人低低喊了一声阿娘,被薛夫人紧紧搂住“妞妞”
靖王见母女两人重逢,深觉一桩难事已了,心头叹了口气,却仍觉五味陈杂,待母女两人哭过一场,见外头过路行人纷纷指点,上前劝薛夫人“骨肉重逢是喜事,哭坏了身子也不好,外头风大天寒,我们先回别馆,有什么话回去慢慢说道。”
身旁众人也纷纷上前劝慰薛夫人,薛夫人
王涪和唐三省早已指挥奴仆向城内而行,这时才近前来向靖王行礼“
靖王见王涪,颇为满意王涪将人带回,颔首道“做的不错,回去再说话。”
众人簇拥的薛夫人和春天上软轿,春天应了声,脚步却不动,目光却
除她之外,仿佛面前这一切和他并无半点关系。
“李渭”她小声唤他。
李渭朝着她点头,微微一笑,并不上前。
薛夫人这时也瞧见这青年男子,听见春天叫他李渭,见他布衣粗服,却身材高大,神采俊朗,抹抹眼泪,趋步上前,躬身对他行了礼,双膝一弯,就要往地上跪去“郎君救过我女儿的命,就是救过妾的命,妾粉身碎骨也当报恩公。”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夫人言重了。”李渭早已扶住薛夫人的双臂,送给婢女搀扶,对薛夫人和靖王施礼“草民李渭,见
过两位贵人。”
“你就是李渭。”靖王挑眉,未曾想是这样的青年男子,亦是对李渭颔首“倒是有些不一般的本事,本王记下你了,找个日子大家一起喝一杯,说说话。”
李渭揖手应诺。
天风又起,似雨非雨的阴天,众人扶着薛夫人和春天入轿,齐齐归位,往城内行去。
甫一入城,李渭和王涪打过招呼,言之挂念家人,径直回了瞎子巷。
陆明月等人不知李渭具体归期,只知是左右几日,王涪回程走的急,时间掐算下来,倒比大家期料的日子还早了两日。
李渭先去了陆明月家接长留。
院门闭着,但尤能听见院落里有嘉言的嬉闹之声,李渭笑意满满,上前敲门。
开门的是嘉言。
见到来人,嘉言满面惊喜之色,放声尖叫一声,扑到李渭怀中来。
陆明月和长留都坐
长留连鞋都未穿,跳下炕就往外跑,狂奔而出,见李渭搂着嘉言,牵着追雷进门来,朝他笑盈盈的招手“长留。”
长留乍见李渭,沉稳的小人儿急走几步,猛然急冲冲的拎着小袍子冲上来“爹爹,爹爹。”
李渭将长留搂入怀中,摸摸自家儿子的头顶,温柔笑道“长留,爹爹回来了。”
“爹爹走了好久。\长留闷闷道,“我等了爹爹好久。”
”对不起,路上有点事情耽搁了。”李渭躬身半蹲下,和长留对视,拍拍长留的肩膀,见孩子穿着件簇新小袍子,小脸端持,唯有一双清凌凌的眼写满委屈和挂念,又见他身量渐长,青葱如柳,心中又欣慰又觉亏欠,“爹爹回来晚了,
长留点点头。
陆明月这时也出门来,笑盈盈的上前“回来了。”
“回来了。”李渭叹气,“这阵子,麻烦你了。”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陆明月笑问,“一路可还顺利,事情办完了么”
李渭摸着两个孩子的头顶,点点头,往屋内走去。
陆明月咦了一声,去给李渭泡茶“就你一个
人回来春天呢”
嘉言和长留不见春天身影,俱追问李渭“春天姐姐呢,怎么不见春天姐姐”
“她她家里人来甘州接她,已跟着走了。”李渭淡声道,替长留穿靴,“过几日可能就要回长安去。”
李渭将春天的事情含糊和陆明月一说,陆明月笑道“我就想着,这样的女孩儿看着就不一样,怎么会是普通人家的孤女,内里肯定有些隐情。”
长留问“春天姐姐的娘亲来接姐姐回去,那我还能看见姐姐么”
李渭勉强一笑“兴许有机会吧。”
李渭又问陆明月“赫连广呢”
“广叔叔白日都
李渭挑眉问陆明月。
陆明月脸色沾了丝红晕“是我姨母家的表哥,上个月从姑苏来河西贩卖丝绸,正巧遇上了,隔三差五会来家里坐坐。”
夜里李渭留
“回来了。”
赫连广身后还跟着个长身玉立的俊逸男子,模样倒像个书生,正是陆明月的姨家表哥,安景然手里拎着东西,先跟李渭作揖,帮陆明月送入厨间,再回来和李渭说话”一直听明月说起李大哥,至今才得一见,久仰。“
李渭只见他俊颜锦袍,风度翩翩,颇有江南男子的风骨,亦笑着回应,说过几句话,李渭偷空朝着赫连广挑了挑眉无声询问,赫连广神色冷淡,抱胸蹙眉,极其厌恶的模样。
为了春天这事,靖王特意
甘州有心腹王涪,也有靖王早年置
要劝慰薛夫人日日啜泣冤哭,终于等到王涪带着春天回来,靖王得见母女重逢,心头实
靖王心头亦是百感交集,薛夫人近来对他愈
软轿载着薛夫人一行人往别馆行去,靖王叹了口气,半途吩咐王涪和唐三省“我去甘州府衙监事,你们两人
两人应诺。
春天这双柔软青葱的手,细细摸着,也能感觉指腹的细茧,指头上仍能见细小的伤疤。
“这一路你到底吃了多少苦”薛夫人握着她的手,每问一句,只觉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尚好,路上有很多有趣的事情。”春天带笑安慰薛夫人,“一点也不苦的,沿路的景色都极美,吃的也很好,还遇到了很多好心人,一起说话,一起赶路。\
薛夫人见春天笑容沉静,眼神坚定,只觉心痛无比,她的孩子,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她也娇气,也会害怕,忧郁又早熟,会看人眼色,有令人心酸的懂事。
薛夫人默然吞泪,悔恨万千“都是我的错。”
车马暂时停住,是到了别馆大门,王涪和唐三省正传唤奴仆,春天趁空一瞧,众人皆
她心头微有空荡荡的失落,却不知从何述说,慢慢安慰哭泣的薛夫人,一起进了雕花朱门,深深院落。
鄯鄯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也不敢待
春天扶着薛夫人下车后,趋步去了后头跟着的马车,去抱爹爹的骨匣。
薛夫人见女儿手中骨匣,潸然泪下,却不敢上前。
昔日恩爱夫妻,早已阴阳相隔,当初以为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她却
她无数次的安慰自己,以色事人,忍
辱负重,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不致独活于世,免于被欺辱、被冷落的命运。
如今来看,全是她为自己贪慕虚荣,苟且偷生的借口。
春天见薛夫人面色惨白,站
薛夫人颤抖着上前,颤巍巍的去碰那骨匣,摸到那冰冷的黑匣,宛若重逢梦里亡夫冰冷的身体,胸口猛的一窒,一口气未提上来,身体瘫软,俯地吐出一口血来,昏了过去。
旁人忙不迭的去扶薛夫人,春天抱着骨匣大惊失色,看着薛夫人唇边的血迹,心头哽塞,泪水涟涟。
靖王不过刚
“急火攻心,没什么大碍,等夫人醒了,喝两口参茶缓缓气。”大夫已经请完脉,开了方子,“夫人产后不过一载,本就体弱,又兼旅途劳累,伤神伤脉,遇了急事,难免一下应支不过来。”
枕褥间的薛夫人脸色灰败,双目紧闭,唇色暗淡,好似柔弱无骨,春天惴惴不安的握着薛夫人的手,见靖王脸色凝重的进来。
两人默然无言的守了薛夫人一会,靖王道“我知道你心里其实有怨,但你娘心里一直有你们,她日子过的并不畅快。”
春天沉默的点点头。
薛夫人迷蒙的睁睁眼,见春天脸庞模模糊糊
靖王站起来,唤来婢女守候薛夫人,喊春天“你跟我来。”
两人来到净室。
靖王见她面容平静,问“你有了个小弟弟,这事你知道么”
“听说过。”
“你母亲未跟你提过。”靖王叹道,“是除夕夜出生的小子,你母亲痛了许久才生出来,小名叫岁官,单名一个贺字。”
靖王道“虽是和你一母异父,但也算是这世上你最亲近的手足兄弟了。”
“岁官生的很好,但你母亲并不喜欢他,她心中只有你这一个女儿。”靖王道,“我这次河西,虽是官差,实则是拗不过你母亲,特意来寻你,你母亲怀胎生产的时候都吃了苦头,身子弱,还
了半载,你母亲只走了两个月,没有
“春天知错。”她咬牙。
靖王看着她,突然叹一口气“那年我和你舅舅
春天如实回答“对。”
“你知道我和你舅舅都不会帮你,你母亲又软弱,所以独自从长安跑出来,要给你爹爹敛尸骨。”
春天默然点头。
“事情皆因韦家而起。”靖王道,“这事当年我不欲插手,一是涉案人皆已亡,再追究也于事无补,二是因为你母亲,你母亲并不知道你父亲战亡的真相。”
“我了解她。她心中对你父亲已有深愧,若是知道韦少宗贪图她的容貌,害她家破人亡,她不会独活。”
“母亲她是无辜的,我希望她活的开心些。\事情的起因说起来,兜兜转转,最后全因她而起,如果不是当年的贪嘴,如果母亲没有走出家门,如果
她注视着靖王,“我父亲的死,我一人背负就好。和母亲没有关系,她不应该知道这些。”
眼前的这个少女,并不是当年那个忧郁少言的孩子,靖王叹气“我
“不同意”靖王挑眉,看着春天的神色。
春天毅然摇头。
”你母亲不会再让你回你舅舅家。”靖王沉吟,半晌斟酌道“回靖王府,我做这些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你母亲,也是为了你小弟弟,还有我“
“你母亲
“但我只有一个父亲。”春天摇头。
靖王苦笑“那你帮我一把,我拿我手上的东西,跟你讨你的母亲。”
春天沉默良久。
“不行么”靖王道,“你父亲已经不
“我要叶良的那份供案,还要当年所有相关的证据,我要还父亲一个清白。“春天道,”拿这个换,我跟你回靖王府,也请你善待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