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浅动人的屋檐下,两个大人在石阶上并肩而立,正低声说着话,声音朦胧而不分明。
不远处窃窃私语着的两个小朋友,刚一起批判完胆小又可恶的坏孩子,视线就不自觉地被那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吸引了过去。
袁玉行眯起眼看看他们,又转眸看向身边的“姐姐”,小声嘀咕道:“奇了怪了,我怎么突然有种挺……挺高兴的感觉?”
明明周围还是季节错乱的冬夜,浓郁的寒意未改,那股叫人双腿打颤的压迫感也并没有完全消散,仍渗透在周遭无形无色的空气里。
但莫名其妙地,被同一场刺骨寒潮席卷的人们,忽然觉得这个不明来由的冬日,竟变得柔和温煦了一些。
用小学生作文里的句子来说,就是“空气里好像有一种快乐的味道”。
货真价实的小学生何西亦有同感,她认真地想了想,似乎找到了一个解释,语气雀跃地说:“我也是,可能是因为有种一家人的感觉吧!”
“一家人?”袁玉行立刻摇摇头,非常严谨地指正道,“不不不,是叔叔和爸爸,没有妈妈啊,哪能算一家人!”
“没有妈妈也可以是一家人呀。”
何西却不在意这个小问题,目光里透着一种天真烂漫的满足,小声感叹道:“要是我真的有这样一个家就好了。”
“爸爸”、“叔叔”、“弟弟”……每个人都待她那么好,比真正的家人更好。
小女孩稚气的声音满是单纯的期盼,一旁的冒牌小男孩闻声一怔,便不再纠正她了,马上话锋一转道:“也是也是,两大两小,去那什么儿童公园玩,说不定都有打折的亲子门票买呢!”
何西就扑哧笑了:“对哦,我听老师说过,游乐园有亲子票的,可以少花一点钱吧?”
她面露憧憬,矮一点的弟弟当即抬起手,老气横秋地摸摸她的脑袋,承诺道:“是啊,有机会我带你去!”
“真的吗?!”
“真的!”小男孩拍拍自己的胸脯,也不管什么机会不机会了,主动发誓道,“一定带你去,骗你我就……就是张伟!”
小女孩一时没反应过来:“张伟怎么啦?”
“唉呀,它没怎么!”袁玉行被自己的话逗乐了,忍俊不禁道,“骗你是小狗嘛!”
温软月色洒遍了美丽庭院,眼带笑意的棕发青年终于回眸望过来,朝一旁凑作堆傻乐的两个小朋友招招手。
他和身边忽然不再那么恐怖的蓝眼睛男人,一道向餐厅正门走去。
“来了来了!”
两个小朋友异口同声地应着,立刻拔腿朝他们奔过去,有种迫不及待的兴奋。
与此同时,一旁还有另外两道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伴着截然相反的情绪。
“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优雅的女声里含着怒气,“我警告你,别给我丢人啊!”
做了精致美甲的纤细手指落在小男孩的后衣领上,极不耐烦
地替他整理着衣服。
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的张一哲被母亲领着往餐厅走,脚步拖拖拉拉的,神情委顿,充满了发自内心的畏惧。
“妈,我能不能不去吃晚饭,我不饿……()”
不能!这么大的事,他们全拖家带口过来了,哪怕在国外的也连夜赶回来了,都知道是紧要关头,你怎么能不在!()”
常宝琴拧着眉,抱怨道:“你以为我很饿啊?这么大的人了还能尿裤子,我早都被你恶心得吃不下饭了!”
眼看着掩映在夜色树影里的餐厅越来越近,那股恐怖的气息仿佛也渐渐复苏,重新降临到他身上。
小男孩的脸色霎时白了,乌龟一样慢的脚步直接滞在了原地,惊恐道:“那两个人真的很可怕,真的!他们肯定也要去餐厅的,妈,我不想过去!”
“……一个医生和一个老外,能有什么可怕的?”
没亲眼见过他们俩的常宝琴,半点不相信儿子的话,一脸鄙夷:“再说了,你管这些外人做什么?别搞错今天的重点,是那两个小孩!”
漂亮的指尖没好气地猛戳张一哲的脑门,她厉声指责道:“人家小小年纪,就能在围棋上哄你爷爷高兴了,再看看你,专门找人教了你一整天,屁都没学会!”
“我让你单独去撬那两个小孩的嘴,你居然什么都没问出来!连个八岁的小姑娘你都对付不了,你有什么用?!”
“我真的问了好多遍!”张一哲连忙辩解道,“是她嘴巴太严了!一句有用的话都不肯说,只说是来家里下棋的。”
“下棋?”常宝琴冷笑一声,“下的把我们都赶出去的棋吧?”
她是没想到,老头子一把年纪了,居然还会搞这么一出。
但老头肯定也料不到,这群原先一直窝里斗的子女们,在突如其来的威胁面前,反倒结成了统一战线。
先同仇敌忾,齐心协力把空降兵赶出去,再分别的。
这两个小孩毕竟年纪还太小,在一群虎视眈眈的大人包围下,总是好对付的。
常宝琴这样想着,抬眼往餐厅的方向看,估计其他人早就在了,自己却因为伺候莫名其妙尿裤子的儿子,耽误了时间。
她心里有些着急,当即加快了脚步。
“行了你给我快点走!”她催促磨磨蹭蹭的儿子,“别逼我收拾你啊张一哲!”
张一哲只能极不情愿地迈开步子,前方灯光暖黄的餐厅渐渐接近,视野更加分明,余光霎时瞥见了几道熟悉的身影。
他神情一僵,慌忙躲到了母亲身边,压低声音道:“妈,快看,就是他们!”
另一头,耳朵很尖的小女孩听见了后方的动静,立刻伸手拽了拽身边的弟弟。
郁白仍在专心地和谢无昉说话,无暇注意旁人。
而感官敏锐的后者一如他所说的,只当那些陌生人不存在,甚至吝啬于回头看一眼。
幽静夜色下,衣着华贵的母子和瘦瘦小小的姐弟,四道目光隔着寒冷空
()气陡然相撞,脚步都有一瞬间的凝滞。
聪明的姐姐和机灵的弟弟对视一眼,迅速从彼此眼中读到一种心有灵犀的默契。
然后,常宝琴和张一哲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小孩,继续向那两个年轻人飞奔而去。
小女孩跑到一身雪白大衣的青年身边,仰起脸脆生生地喊他:“叔叔!()”
小男孩则跑到一身纯黑正装的男人旁边,低着头有点惧怕地喊他:爸、爸爸!?()_[(()”
清脆的声音透过空气飘来,顷刻间引发两场盛大的瞳孔地震。
……他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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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
打扮入时的漂亮女人倒抽一口凉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那两个起初压根没放在眼里的“外人”。
被唤作叔叔的青年很快循声垂眸看去,动作亲昵地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眉眼间含着些许笑意,霎时冲淡了原本既冷淡又昳丽的奇异矛盾气质。
被唤作爸爸的男人却并未理会身边的小男孩,带点混血感的侧脸深邃冷冽,即使一言不发,也足以令人心生惊惧,就像天生的上位者。
这一刻,如遭重击的常宝琴,终于相信了儿子的话,心头顿时充斥着不知所措,和本能般的恐惧。
前方的郁白对此一无所知,无奈地揉了揉何西的脑袋,又开始试图回忆伤心往事,来帮助自己做表情管理。
他好不容易才笑完的。
……不要再乱喊叔叔爸爸逗他笑了!
还要办正事呢!
两人并肩走进了装潢典雅的餐厅,两个小朋友一左一右,十分乖巧地跟着,画面异常和谐,分外瞩目。
伴着深深浅浅的脚步声,室内暖黄的灯光蓦地洒落到他们身上,也引来了一屋子人的视线。
今天心情格外好的张云江抬眼看到来人,表情一怔,顿时停下了原本的话头,屋里热热闹闹的交谈声因而骤然中止。
“哎哟!你身体好啦?”
老人忙不迭地起身,抛下了围在他身边的一群子女,快步向黑发蓝眸的年轻人走去,语气十分惊喜,关心地问:“我还以为你得再休息一阵,就没让小郁医生叫你,现在怎么样,烧退了没有?”
郁白便笑着替谢无昉回答:“烧已经退了,身体基本康复,就是精神可能还不太好。”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群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语气随意道:“对了,不是感冒,不会传染大家的。”
“什么传染不传染的,我可没介意这个!”张云江当即摆摆手,“还是小郁医生厉害,一下午就把人治好啦!”
“我正遗憾你不能来吃这顿晚饭呢。”老人看着这两天让自己受益匪浅的围棋老师,神情愈发高兴,“你来了才算完整嘛!对了,要是哪里不舒服,你就直说啊,随时离席都可以的!”
他每说一句,屋里那群心怀鬼胎的家属神情就微妙一分。
尤其是在老人的热情和对方的冷淡相对照之下。
老人絮絮叨
()叨了一长串,这个气质不凡的年轻人只是微微颔首,一句多的话都没有。
偏偏张云江竟丝毫不介意,像是早就习惯了。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啊?
“来来来,快入座!”张云江招呼着郁白和谢无昉入席,也不忘给两个小朋友安排座位,“你们俩坐这里好不好?”
“好呀。”何西朝他甜甜一笑,“谢谢爷爷。”
张爷爷本来就是爷爷,加上姓氏叫起来还不顺口呢。
一旁的小男孩立马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清清嗓子,彻底豁出去了,也照模照样地喊老友:“爷爷,我要喝冰可乐!”
张云江被喊得连笑容都慈祥许多,顺手拍拍两个小朋友的脑袋:“好好好,冰可乐!”
被老人安排在自己右手边主宾位的小郁医生见状,笑了起来,随口道:“这么冷的天气还喝冰的?”
坐在他身边的黑发男人便淡淡投过去一瞥。
扬言要喝可乐的小男孩瞬间牙齿打颤,一秒变怂,低眉顺眼道:“啊,也、也对,那我不喝冰的了,不喝了不喝了!”
张云江笑得眼角皱纹愈深,主动帮小朋友说话:“就喝一点点,没关系的!一会儿再喝点热牛奶,好不好?”
小郁医生连带着被说服了:“那我也先喝冰可乐。”
三言两语下来,简直像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三代人。
完全被排除在这番温馨场面之外的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打量着那个看上去绝对不是普通人,又能把小男孩治得服服帖帖的年轻男人,一时间,心头竟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为什么老人会这么关心他?还说他来了才算完整?
而且,自从他们进来之后,张云江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他们这帮子女儿孙们,比如都没注意到紧随其后走进餐厅的常宝琴母子。
对了。
说起来,这两人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常宝琴的丈夫已经在席间,等看上去失魂落魄的妻儿走到身边入座,连忙压低声音去问:“你们怎么回事,表情开心点啊,爸看着呢!”
等妻子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中年男人脸上虚伪的笑容顿时也挂不住了,满眼都是惊骇。
餐桌对面有人发现夫妻俩的异样,当即低头噼里啪啦按起了手机,发去消息询问。
于是,惊骇的瘟疫一个接一个传遍了餐厅。
注意到这群人神情变化的郁白,其实有些一头雾水。
他还什么都没干呢,怎么这群人已经一副快心肌梗塞的模样,全都明里暗里地打量着他旁边的谢无昉。
直到坐在谢无昉旁边的两个小朋友,偷偷朝他比了个得意的剪刀手,郁白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前面会突然那样喊他们。
真机灵。
郁白就也悄悄比回去一个大拇指,对身边人小声解释道:“他们已经把你当成最大的敌人了,所以才这副表情。”
他的声音雀跃含笑,谢无昉听得出来,轻声问:“这样是对的吗?”
郁白想,祂当然是理解不了人类那些复杂的欲望和心机的,恐怕都没明白为什么他们的出现会让老人的其他子女如临大敌。
但没关系,谢无昉本来也不需要理解,他只要做自己就好了。
“嗯,特别对。”郁白点点头,由衷道,“我就说嘛,幸好有你在。”
他说得随意,身边眉眼凌厉的男人静静扫视了一圈神情各异的旁人,却因此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显得矜贵而温柔。
凛冽冬夜乍暖,郁白明明捧着一杯沁凉刺激的冰可乐,却觉得像喝到了暖融融的热牛奶,心情无端地回到了明亮夏日。
旁边的银发老人与稚气幼童亦然,只觉得夜晚从未这样美丽过。
被陌生男人瞥了一眼的家属们则恰恰相反,这会儿一个赛一个的如坠冰窖。
那抹睥睨之后的平淡笑容,实在让人心生悚然。
好嚣张的家伙!
……但也真的好可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