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调查结束过后,很快进入质证环节。
蒋成却突然接到数个电话,连连挂断,又连连打来。他瞄一眼来电人,眉头微蹙,但到底还是冲舒沅打了个手势,随即躬身离开观众席。
她只来得及看清那备注上赫然一个“霍”字。
还待再想,审判长紧随其后的“提醒”,已然夺去她所有注意力
“下面开始法庭质证环节。首先,由原告按照证据清单所示序号出示证据,被告质证”
闻声,原告方代理律师很快站起身来,一边整理着手中文件,随即抬手向法官同各审判员示意。
“首先,我方共有四项书面证据列举,分别为证据1、2009届城南中学毕业生同学纪念册;证据2、2009年6月,叶某华同学坠楼身亡案,警方调查原件档案及相关方证词;证据3、fightysef
“其中,虽年代久远,但证据1的内容可以侧面证实,被告舒沅女士,实际曾多次
对方话音不高,但抑扬顿挫。
一套慷慨陈词下来,包括法官
直至轮到顾益华律师对证据质证时,复才齐齐抬眼,满面考究意味。
“首先,原告所出示的证据1,无论是从证据的来源,还是实际有效性上,都仅能证明,或许有某一段时间内,被告曾被有限度的接纳进班群体,个中理由,
证据2,真实性认可,关联性不认可。当年的跳楼事件虽客观存
与对方的慷慨激昂不同,顾益华律师言辞恳切,态度平静,一副胸有成竹的淡然模样,引得法官不住小幅度微微颔首。
舒沅见状,高悬的心随之微微落定。
然而对方手握的“证据”及相关证人显然不仅于此。
片刻过后,审判长起身示意,“原告继续出证。”
很显然,与舒沅的“捉襟见肘”不同,随着舆情对该案的关注指数增长,居高不下,叶文倩等人,已然与学校达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合作共生”关系,获得了一定的“赞助”。
原告方代理律师后期排布出的证据511,概都取材于当时的学校档案,试图再度论证校园生活的“和谐美满”,却被顾益华律师一一以太极四两拨千斤驳回。
双方你来我往,各执一词,一时间味十足。
末了,原告方
“我方向法庭申请,传唤证人聂耀国,即双方当事人当年高三班主任出庭作证”
分明是再简单直白不过的流程,甚至早已做好直面的心理准备。
舒沅仍蓦地怔怔当场。
连紧握掌心的手机频频小幅震动也一时不觉,脑子里的情绪轰然纷乱,说不清到底是该先庆幸自己没
她本以为自己不至于这样“万人嫌”的。
“”
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口闷气哽
她忍不住回头去看法庭侧门,试图找见蒋成匆匆入内的身影,然而那里空无一人,就连手机也“偃旗息鼓”,再无动静。
只有孤零零数条短信,躺
话题围绕着道歉,颠三倒四的中文语序,以及最后,丢下句没头没尾的,“我会安排他们快过去,希望那对你有帮助。”
帮助什么呀
与聂耀国入座证人席的同时,她靠向椅背,沉沉叹出口气。
不远处,聂老师看起来六十来岁年纪,微胖,啤酒肚,戴着副文绉绉的银边眼镜,倒也与她记忆里,当年那个苦口婆心、劝她不要与人为难,最好能和叶文华“重归于好”的伪善面孔堪堪重合,别无二致。
他正按照程序自我介绍“我叫聂耀国,57岁,汉族,上海市城南中学骨干语文教师,是原、被告当年高二至高三班主任。”
随即,审判长当庭宣告证人所肩负的法律责任和作伪证之严重后果,并反复问他是否明确,是否听清,过后,则由原告开始,对证人进行
原告律师“聂老师,你好。首先我想请问,你对本案被告和原告代表叶文倩女士,
聂耀国“舒沅舒沅她比较不爱说话,成绩是比较优秀的,这点有目共睹。但是她确实很孤僻,不太爱与人交流,我很多次都
话音未落。
“反对”顾益华瞬间举手打断,并向法官示意,“原告证人反复谈论与本案及问题无关的人员,主观导向明显”
“反对有效,请证人谨慎用词。”
听得法官
沉默间,眼神不经意晃过观众席上、脸色晦暗不定的舒沅,不过半秒,又飞快掠开,表情微妙。
原告方继续
“没有绝对没有。”
聂耀国正色摇头,“我们当年,这个班是非常优秀的,不是我说,当时排除出境深造留学和因故缺考的情况,一本升学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七点九,这是什么概念我不说,想必大家都很清楚,表彰榜上挂了整整一年。像这样的班级,学校是花了大力气
“最后一个问题,您此前是否看过fightysef一书,作为知根知底的老师,您认为书中的暗示和指向是否足够明显”
够明显吗
里头声声血泪的控诉,他是她的授业恩师,亲手教她记叙文、议论文此刻她的学生交出了如此“答卷”,旁人问他,能看懂吗够明显吗。
直到原告律师扬高声音提醒,再度询问,他这才恍然梦醒。
一下挺直了背,又一次坚定表态“是的,我看过,而且,我确实觉得里面有很多指向性强烈的暗示,如果曾经
“好的,谢谢。”
见原告律师不再
“被告对证人证词有无异议如有,可进行提问。”
“有的。”
顾益华当即把握机会起身,径直面向聂耀国。
“请问聂老师,您对于小打小闹的定义是什么”
“呃,就是,我们当老师这么多年,女生之间的一些小团体啦,可能存
“那么请问打到子宫出血,造成永久性后遗症,差点对薄法庭,这样也算小打小闹吗”
“反对反对被告律师
“报告法官,我方刚才已经
“反对无效,质证继续。”
“聂老师,请你直面回答我的问题,小打小闹是否包括将人打到子宫出血,一生饱受其害”
“这其实当时并不是文华一个人的责任,双方都有责任吧,而且
“也就是说您对这次事件是知情的您不认为这样的聚众殴打属于校园暴力吗
“反对反对被告律师预设情境,证人仅需陈述事实,无需表述个人观点”
“反对有效,被告律师,注意你的措辞。”
“好的,多谢审判长提醒。但相信对于聂老师心中,所谓小打小闹的标准如何判定,大家都有了一定的认识。”
顾益华不卑不亢,微微躬身。
很快,却又再度面向聂耀国,举起手中的fightysef原著,微笑
“嗯,我指的是,里面有一个叫老吴的班主任,我觉得舒沅塑造这个形象,就是
“您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就里面描写的一些习惯语、口头禅啊,还有一些做事方法,包括和这个所谓女主角的沟通过程,”聂耀国擦了擦额角汗意,“我就觉得,大概是有一些内涵的意思,和我们当年的一些聊天谈话都能对应上。我觉得这已经是明示了。可以说,从另一个角度,了解到当年的学生原来只觉得我们是
“好的,谢谢你的回答,我也想简要向大家介绍一下,
明涵。
这才是真明涵吧
聂耀国也不是个听不懂人话的,原本还心虚着,瞬间怒从心起,猛地一拍桌案。
“你”
你什么你。
审判长最不喜公然吵闹的案件人员,对方声量一高,登时眉头紧蹙,开口打断“证人,请勿
“”
“被告律师还有要问的吗”
“没有了,谢谢审判长。”
这话落定。
按照程序,证人必须先行退场。他聂耀国就是再不平再不满,也只得屈从,顺带一路垂头,避开舒沅打量的目光,沉默不语。
等待书记员记录过后,审判长这才又一次向顾益华方向摆手。
这是到被告举证环节了。
想起己方手中堪称稀缺的证据材料,舒沅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随着这一摆手而瞬间揪紧。
果不其然。
“下面由被告方举证。”
“好的。我方现也五项书面证据如下
证据1,经笔迹鉴定后,可以确认为2008年左右书写的错题集本;证据2,记录当日事
他倏然话音一顿。
原因无他,一旁的助手不知为何,忽而伸手轻拽他衣袖提醒,紧接着悄悄
屏幕上几个大字映入眼帘。
舒沅隔得稍远,看不清切,只知下一秒,那助手便小心躬低身子绕到侧门,不知向安保人员解释了些什么,随即匆匆离开。
而顾益华
“与本案中豆瓣
与原告方相比,顾益华
也因此,被告质证的过程反而进展飞快,不过片刻,审判长随即点点头,抬手示意原告律师。
“原告可以开始
“谢谢审判长。针对被告所列举出的证据,我方认为,均与案情联系不够密切,且真实性存疑。其中,包括证据13
与预想中不差。
一旦走到这一步,被人钻了空子,己方证据丢失的劣势开始全面凸显。
舒沅坐
按照开庭前,法院立案流程机构对双方已证据所作的事先交换,双方
审判长点点头,左右环顾一圈,问“双方是否还有新的证据提交”
“报告审判长,没有。”
“”
与原告律师反应飞快的答复不同。顾益华看一眼手表,又看向法庭侧门,迟迟没有搭腔。
法官眉心微蹙。
登时,槌声轻响。
“被告律师”
“”
“被告律师还有没有证据补”
“抱歉审判长”
对面尾音仍拖长,突然间,伴着一阵狼狈的致歉声,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正门被人小幅度推开,正是此前顾律师身旁匆忙离开的副手,这时,拉着一个白白瘦瘦的女人走进法庭来,“耽误了一点时间递交出庭申请书,抱歉我们还有证据及证人证词需要补充。”
还能这样的
四下登时一阵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至于舒沅,她的视线,却只始终定定凝固于那瘦弱白净的女人身上
对方手中攥着几张薄薄信纸,整个人显得有些局促,却不掩秀美温柔,亦并无半分胆怯。
瞧见舒沅直直望来,也跟着弯弯唇角。
“四喜”
她有些讶然。
又低头,看向自己突然冒出小红点提示的短信件箱。
上次离开城南时,最后存的秦补翰电话号码,第一次向自己
“舒沅姐姐你们现
“之前我都是
“偷偷跟你说,我最近还找到了一个特别好的朋友,正好我姐回来了,等你的官司顺利结束,下、下次一起出来吃饭呀。”
另一头,顾益华与副手快速交接过后,很快向法庭提出增补新证据的申请。
其中,正包括一条由霍氏方面紧急的监控录像及录音带,佐证舒沅曾与一黄姓编剧
与此同时,经霍礼杰同意,霍氏方面还特意派代表前来,临时向法庭出示了双方贩售版权的最初合约,并充当证人角色,填补了此前法庭对质过程中,舒沅方一直拿不出“是否确切
这样突如其来的示好和转变,包括舒沅
同样质疑的,还有原告方面的代表律师对方很快
但,由于霍氏同时还派出了特聘于香港警方的科技专家,进行逐帧分析解释,专业性加上可靠经验,最终说服了法官及一众陪审人员,也令此前一度低落的被告方形势忽变。
末了,秦四喜的申请书亦被通过,作为被告方最后申请出庭作证的关键证人,被传唤上庭。
她实
盯着如芒刺背的审视,依旧话音平缓,只对照着证人宣誓词上的提醒,一板一眼陈述着
“我叫秦四喜,今年28岁,汉族,心理治疗师,自由职业者,是原、被告当年的同校同学。”
“被告可以对证人进行
“好的。”
终于找到佐证昔日校园生活实际情况的突破口,顾益华不敢怠慢,立即站起身来,面向波澜不惊、且初次见面的证人。
短暂理清思路过后,微笑开口
双方并没有提前对过稿,一切都是“临时起意”,自然需要字斟句酌。
秦四喜踌躇片刻。
许久后,复才眼帘微垂,轻声答“如果作为一个普通同学来看,我想,我们当时的大部分人,都会很想加入57班,因为那确实是一个很优秀的班级。单指升学率上,
她说“
“比如呢”
“比如她有一段时间经常会被方晚晚她们关到洗手间我曾经几次帮她开门。也听说过像陈威,他是体育委员所以有器材室的钥匙,会恶作剧一样把人锁
还没等她说完。
“反对证人证词明显出于主观上的喜恶和先入为主的认定,有悖于客观事实”
声声掷地,原告律师倏然起身,举手打断她后话,并得到法官认同。
为此,顾益华又不得不换了种方法,继续进行补充
“当然。”
秦四喜点了点头。
她手指愈
暗潮汹涌,
“那你怎么看待刚才长达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无论老师同学,都坚称不存
“那很容易理解,自古以来,抱团的利益小群体总是屡见不鲜的,我只能说,我绝对没有撒谎。”
她说着,顿了顿。
视线试探性的看向顾益华,片刻,忽而追问了句“我可以一封信吗”
“什么信”
“朱老师,也是我弟弟的班主任和舒沅他们班以前数学老师,他托我转交的一封信。”
老朱
舒沅眉心一抖,瞬间坐直了身,视线亦从手机屏幕上的短信框,瞬间转移到秦四喜身上。
管原告律师又一次开口抗议,极力阻止,但顾益华是何等明人物,见状,又是一番情理交杂的说服“工程”,争执片刻,法官最终还是同意,让秦四喜
偌大的法庭中,由是很快安静下来。
只剩下不急不缓的女声,一字一句念着
“尊敬的审判长及诸位审判员你们好。
我叫朱诚,今年五十三岁,汉族人,上海城南中学
很抱歉,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我不知道使用这个词是否正确,或许我们更应该称之为教育失守,否则,实
我没有答案。
但以上说的一切可怕经历,确实都
请恕我不懂法律,但法官先生,我实
教育本该是引路的烛火,很不幸,我们却只教出来太多致的利己主义者,这是教育的悲哀。
但我至少坚信我们还有法律。
法律是国家的底线,是弱势者最后的堡垒,是最后的希望之火,让怀揣着最后求生欲努力生存的孩子们,不必一次又一次,被当年可笑的死亡审判打倒,我也多么希望,这些孩子们能够从法律的公义里,学到当年身为老师的我没能教会他们的真理啊那就是人人平等,人人有尊严,人人,都应该被尊重。
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我所说的一切均属真实。”
舒沅,记住老师跟你说的,人绝对不能只看一时的成败,知不知道
所以,记得往前看吧你要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到那时候,你看到的世界就绝不会再是狭窄的,虚无的,而是无比的宽阔,无比的壮丽那就是属于你的人生。
那一天。
最后的最后,直到法庭质证、询问、调查的程序数终结,结案陈词前,叶文倩又带病上场,平静却如泣如诉的,讲述了自己是如何因失去亲如一家的表妹而饱受打击,又
舒沅侧头看他。
知道这人刚才八成又是“做好事不留名”,不知排布了个什么大局,又匆匆赶回来,也不过是要回来亲眼见证她的
“你干嘛去了”
她明知故问。
而蒋成捂住隐隐作痛的肩膀,冲她咧出个神秘兮兮笑容。
“秘密,”他说,“等胜诉了,回家了就知道了。”
这么自信
舒沅摇摇头。
低声交谈间,下一秒,却
只是面前原来不是法庭,也没有法官。
她双眼所见,不过家里那长短不一的旧沙
一切恍如旧时光。
你做好准备了吗这次也是你一个人吗
不。
只是这次她摇了摇头。
我不是一个人了。
她想。
而后,微笑蓦地便跃然于脸颊。
“尊敬的审判长,各位审判员,你们好。
历时数月,这场
大家应该都知道丑小鸭吧
那只鸭不像鸭,鸡不像鸡的奇怪物种,无论
而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一只半成品的人造丑小鸭。
毕竟,整个青少年时代,除了胖,我想我应该没有做过什么错事,但我就是莫名其妙不被喜欢不被喜欢这四个字,对于一个少年来说,实
当然,时过境迁,现
而把我从这一切拯救出来的,是知识,是书本,是“故事”好吧,当然,还有爱情。
说回正题。
其实正是从那之后,我开始
后来我常想,这就是我写作的意义。
这就是我希望把这本书拍成电影,让更多人知道这个故事的原因。
即便我明白自己无法改变这个世界,我也很清楚,无论过去,现
甚至当他们无法告诉老师自己有多痛,可以用书笔记的形式写
我知道现场一定有媒体,请你们转告我的话;
也知道我今天所说的一切,将会以庭审实录的形式,曝光给更多好奇的大人,好奇的孩子也请你们浪费一些时间,倾听我今天所说的话。
今天我站
而明天,无论是我,还是这些言之凿凿的原告同学们,或许也将会有自己的孩子,她或他,会穿着崭新的白裙子或白衬衫,背着新书包走进校园。
我不知道你们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什么样的人,哪一类人。
但对我而言,我只有唯一一个心愿即便我不知道他是美是丑,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成绩好还是不好,讨人喜欢还是经常沉默,但我希望他生活
今天,我或许会败诉,可我已经说完了所有我想要说的话。
但明天
明天,请再也不要让一个以如此可笑理由抱憾十年的少年,站
这就是我想说的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