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冬夜萧索。
比起西南, 都城的冬夜要更加凛冽,入了夜, 宫人们也都躲进了房内, 如非必然,坚决不肯出门,空旷幽静的皇城更显出几分寂寥。
“将军。”一个一身夜行衣的身影出现
“嗯。”游彦应声, 却没有回过头,只是低头看着眼前已经结冰的荷花池,不知
“将军,”暗卫犹豫着开口, “夜已经深了, 您风寒还未痊愈, 还是回去休息吧”
“我只是突然想到, 已经许久没回府里了, ”游彦蹲下身体,低头就着几日前落下还没融化的积雪握了个雪球,随意扔到荷花池里,“这荷花池,或者说整个御花园,跟我府里的一模一样,所以我想来瞧瞧。”
“待这次的事解决,抓到幕后的黑手,朝中恢复安宁,将军您也就可以回府了。”暗卫劝慰道。
“是么”游彦借着月色,盯着冰面愣了回神,“我只怕,此事之后,倒是再难回去了。”
暗卫不解“将军为何如此说”
游彦笑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掌心,上面还沾染着雪融化后的水迹,缓声道“无妨。我们回去吧。”他说完,看了一眼夜空,轻叹道,“今夜只怕难得安眠。”
长乐宫平日里虽然也很安静,但今夜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片死寂。这几日宫人虽然未经允许不得靠近正殿,但也不至于像此刻这般连一个人影都不得见。
正殿之中燃着烛火,昏黄的光线让游彦下意识地就觉得暖了许多。他脱了外袍走进内殿,看见蔺策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正靠
“好,”炭盆就放
“你自然有自己要做的事情,”蔺策从榻上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黑
游彦向后仰头,对上蔺策的眼,他的眼底一如往昔般澄澈,看向自己的时候,目光总是格外的温柔。游彦与他对视了一会,突然开口“你是不是也猜到了”
“不过是几分怀疑,但此事不到最后,尚且不能做定论。”蔺策缓缓道。
游彦笑了一下,从怀里摸出那个沾血的锦囊看了看,用力捏紧
那密信是蔺秀亲手所写,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帝薨,速归。”等于是直接证实了传言。
蔺策听他说完,轻轻点了点头“一切就要尘埃落定了。”
游彦摊开掌心,盯着看了一会“是啊,不管是谁,也该有个结果了。”
蔺策伸手握住他的手,缓声道“我现
游彦猛地转过头看着他“如果你就不怕我”
“你不是总说,凡事自有命数。如若真的是那样,也只能说是他命不该绝。”蔺策用手指摩挲着他的掌心,“所以,不管你最后做什么决断,我都没关系。”
游彦看了他一会,用力地回握他的手“那便交给我。”
夜渐深了,蔺策毕竟身体还没恢复,没多一会的时间便觉得乏累,放下手里的奏章便睡了。游彦守
但如他所料,今夜注定难以安眠。拂晓十分,他便被远远传来的喧闹打斗的声音吵醒,他侧过头,蔺策也已醒了过来,低声道“来了。”
游彦点头,
打斗的声音越来越近,游彦却不慌不忙地换上了一身衣袍,才缓缓走到正殿,暗卫已经侯
“我们的人都安排好了”
“是,将军,早就准备好了,现
游彦低低地叹了口气“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不急于这一时,总该让我见他一面。”
暗卫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打量了游彦一眼,低声道“是。”
打斗声越来越近,终于到达长乐宫门外。游彦端坐
“造反的是你们这些阉人他们都是害死圣上的帮凶,全部拿下”一个清润的男声响起,“这长乐宫中人人皆是欺君罔上的罪徒,一个不能放过。”
殿中游彦去端茶盏的手抖了两下,温热的茶水溅到他手上,他却混若不觉,还是端起茶盏轻轻的喝了一口。而后他一抖衣摆站起身来,缓缓地走到殿门口,伸手推开了紧闭的殿门,沉声道“这么说来,我也算是一个了。”
他站
游彦出现的那一刻,整个长乐宫都陷入一阵死一般的沉寂,有的人脸上是惊慌,有的人脸上是迷茫,至于游礼的脸上,就只剩下难以置信,良久,他才勉强笑了一下“的确是许久未见,叔父既然回了都城,为何不归家,祖父祖母,还有爹娘都十分挂念您。”说到这,他面上的笑意更明显了几分,“对了,您久
游彦垂下视线看着这个自己视若亲子,一手带大的孩子,眼底有各种情绪闪过,最终只是缓缓道“那叔父倒是应该恭喜你了。”他目光
“侄儿得了消息,说是乐昌公主与内侍勾结
游彦轻轻地摇了摇头“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打算与我坦诚相待吗”
游礼低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少倾,他抬起头,对上游彦的眼睛“既然已经这样了,叔父您就该清楚,我已经全无退路。”他微微闭了闭眼,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手下,“不光是我,我身后的这些人,也都没有退路了。若是今日成了,便是开天辟地改朝换代,若是今日不成,就是殃及九族的大罪。叔父,如若您是我,您会怎么做”
他说着,抬了抬手,他身后先前还有些犹豫的人,又重新举起了武器。游礼刚刚落下的长剑又重新提了起来,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逐渐拉近他与游彦之间的距离,长剑的剑刃闪着寒光,魄人心神“不过您可以放心,我不会让他们伤害您的性命。”
游彦从那长剑上回视线,微长的眼睫低垂,遮盖住他眼底的情绪,良久,他低低地叹了口气“我以为看见我那一刻,你就应该清楚你所有的谋划都已功亏一篑,却没想到,还是要负隅顽抗。”
他说着话,回过头看了一直站
游礼捏紧了手中的剑柄,目光掠过一个又一个屋顶,而后又看了一眼自己身后那些惶恐的手下,双唇紧紧抿起,他抬起手腕,剑尖直指游彦的胸口。
游彦站
游彦抬起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天还没亮,这晨间的风也冷的很,进来吧,我们叔侄也该谈谈了。”
“那他们呢”
“缴械投降的话暂且留下性命,待后续交由三司审判。但凡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游彦说完话,便头也不回地进到了正殿之中。
片刻之后,脚步声响起,游礼也走了进来,大殿门缓缓地关上,将叔侄二人与外面的喧嚣隔离开来。
游彦端起桌案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朝着游礼看了一眼“坐吧,你我已经刀兵相见。也不用再谈什么礼数。”
游礼也不推诿,径直坐了下来,还端起其中的一杯茶盏,送到唇边轻轻喝了一口“不愧是宫里,到了这种时候,还能有这种好茶。”他说到这儿,朝着游彦看了一眼,“您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也算不上太早,”游彦微微闭了闭眼,“如若能早点
“愿赌服输,我没有怨言。”游礼声音平淡,语气里却带着嘲讽,“谁让我的亲叔父,到了最后这个地步,都还是选择站
“他不想露面是因为他想给你个活命的机会。”游彦端起茶盏,轻轻喝了一口,“其实一切早有端倪,早到当日你因为我上交兵符,怀骋同意娶妃与我大吵一场开始,我就应该察觉,你对他早就有不满。不过我那日斥责之后,大概让你觉察到了我的态度,从此以后再不肯泄露一点的端倪,让我只以为你那一日是小孩心性,再没深想,更不会料到我的侄子会有如此大的本事,布下如此缜密的计划,还差一点就让你得手了。”
“其实不止那时候,应该更早”游礼声音和缓,就仿佛只是叔侄之间最寻常不过的一次谈心,“小到你与他相识之后,便整日与他厮混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盖,低垂着眼帘,似乎是
游彦用一种近乎陌生的眼光看着游礼“我倒是没想过,我游家,按照父亲跟我的脾气秉性,最后会教出一个你这样的人。”
“世人谁不觊觎那个皇位只是他们大多没有机会,也没有那个本事。”游礼道,“说起来,反倒是祖父与您,明明
游彦微微垂眸,端起茶盏轻轻喝了一口“你这副样子,倒是让我想起了先帝那几个儿子,为了皇位不择手段,眼里没有骨肉亲情,更没有天下大义。”
“叔父眼里倒是有天下大义,但又何尝有过骨肉亲情”游礼道,“原本我还以为,将您拖延
“虽然你这假设不可能成立了,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不会。”游彦淡淡道,“
游礼笑了一下,仿佛游彦说了什么有趣的话“罢了,做这种假设也没什么趣味,反正已经到了这种境地,叔父您无论如何都不肯帮我就是了。”
“的确。”游彦又喝了口茶,“那便继续说吧,这大概是你我叔侄之间最后一次促膝长谈的机会,那就索性一桩桩一件件,一并说清楚。”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毕竟依着叔父您的本事,也该清楚个大概。”游彦道,“起初我不过是有些想法,暗中养了几个人,做了一些查探之事,倒是掌握了不少朝中这些大人的把柄。还曾经想跟那个李埠李大人合作,但李大人似乎嫌我年少,并未把我放
说着,他突然笑了笑“说起来,终究还是借了不少叔父您的力。我虽年少,人微言轻,但毕竟是赫赫有名的上将军的内侄,游府未来的继承人,背后是一整个游府。叔父您
“公主与邬晟之间,也有你的助力”
“自然。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只是让公主“无意中”
“你
游礼的表情微微的凝滞,轻轻地摇了摇头“陶将军的事,本不
“所以,哪怕是我战死
“叔父您与他们又怎么会一样”游礼抢白道,“我想做的只是将您骗去西南,但我知道,不管西南是什么样的情况,您都能解决。”
“那我是不是应该多谢你的信任”游彦站起身,垂眸看着他,眼底满是失望,“所以你娶那孙家小姐,也不是什么一见钟情,而是为了拉拢她的父兄。她那个哥哥虽然不怎么样,却极其擅长
“我总是要娶妻的,那自然要娶一个最有利的。”说到这儿,游礼放轻了语气,眉眼似乎也温和了许多,“但,我待她也算是真心实意的。”
游彦看了他一会,各种情绪涌上心头,最终只是抬手从怀里摸出那个锦囊,从中拿出那张残破的沾满血污的纸张,“这张纸,你可还记得”
游礼朝那纸上看了一眼,看清了上面的内容“这应该是我
“果然如此。”游彦
“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说完最后几个字,游彦闭了闭眼,面上的表情几近嘲讽,“我始终想不明白,到底为何,我会把你教养成这副样子。”
游礼盯着那张纸看了一会,半晌,才低低地开口问道“他怎么了”
“妄想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而后畏罪而死。”游彦将那张纸和锦囊一并塞到游礼手里,“这是他身上唯一的东西。”
游礼接过那个锦囊,上面的血污让他忍不住皱起眉头,他捏着锦囊犹疑了一会,才摊开那张纸,看见上面熟悉的自己的字迹“原来您就是凭着这张纸,确认了所有的事皆由我所为。”说着,他将那纸随意折好,又塞到锦囊之中,“没想到最后倒是他害了我。”
“即使没有迟彻,即使我还不能确认凶手是谁,我还是会设局将你引出来,一切跟现
他向前走了一步,看着游礼的眼“你一直不明白,你是我的内侄,为何我却非要站
“为君者,首先当心怀天下,可是你为了一己私欲,将西南的百姓置于战事之中,害的他们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终日不得安宁。你欺君罔上,目无尊长,不忠不孝,无情无义,别人待你一腔热血,可他死后你连一滴眼泪都不肯分给他,你连身边之人都吝于关爱,又怎么可能爱民如子你想要那皇位,因为你只看见了那皇位会带给你的利好,却从未想过坐到那里你就要担负起整个江山,要为天下苍生负责。”
“像你这种自私自利,冷血无情之人,又怎么配为人君”
游彦看着他,眼底闪着一丝水光,转瞬而逝“我一生坦荡,无愧于天地,今夜却一直
他说着话,从怀里摸出一个陶瓷的瓶子,轻轻地放
游礼朝着那个瓶子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叔父,但游彦却背对着他,始终看不到他的正脸。游礼抬起头,恍然
游礼伸手将那个瓶子拿了起来,打开瓶塞看了一眼里面的药丸,突然轻声开口问道“叔父,如若我死了,您会难过吗”
游彦抬起手,按着自己的心口,只觉得各种各样的情绪都积压
游礼盯着他一动不动的背影突然笑了起来“我知道了。”他将那药瓶握紧,突然跪倒
话落,他抬手,将瓶中的药丸吞了下去。
游彦始终站
殿外已经料理的干干净净,暗卫正守
游彦本就有沉疾,
他这一病就是小半个月,整日窝
蔺策也绝不拿一点俗务来烦扰他,只盼着他能变回了那个整日无所事事,潇洒自
游彦再次迈出宫门,已是一月之后的事情。
他去的地方也不算近,一路出了都城,
游彦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陵墓,而后转向墓前的人,拱手道“林兄,没想到你也
“今日是陶将军的百日回魂之日,我自然要来看看。”林觉说着,指了指墓前摆着的酒坛,“答应请他喝的酒我也带来了,只是不知他会不会喜欢。”他说完,看了看游彦的脸色,“听闻游兄近段时日一直
“劳林兄记挂,已经恢复的差不多,过几日,便能与你把酒言欢,不知道林兄可还有空闲。”游彦走到墓前,拂去碑上残留的积雪,朝着林觉说道。
林觉笑了起来“游兄有约,我自然会有空闲。那便三日之后,
“好。”
林觉朝着游彦点了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冰冷的陵墓“那我今日便先告辞。”
游彦拱手,看着林觉翻身上马,渐渐消失
周围重新安静下来,游彦
他要说什么,告诉陶姜,自己一心追查的凶手是自己的内侄,乞求陶姜的谅解
游彦闭了闭眼,伸手轻轻地摸了摸碑上陶姜的名字,最终只是缓缓道“害你之人已经伏诛。替你认下的那个孩子,被圣上为义子,定会保他此生平安顺遂的长大。”
游彦
他的声音
山间的路并不怎么好走,游彦牵着马一直走下山,还没等上马,才
“陛下怎么到这里来了”
“下了早朝见你不
游彦弯了眼角,握住那只温热的手掌“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