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府门前的杏子树
谢澜安下车后, 允霜将马车赶去了后巷, 胤奚撑开伞, 冷白的指根握住油青色的伞柄, 罩
荀府的记室从角门接应,谢澜安一路穿过熟悉的庭院, 披风融进夜色。
胤奚没有那样轻车熟路, 紧挨着女郎亦步亦趋, 手臂却始终很稳, 不让点滴雨水沾她的身。
到了老师房门外,屋里点着灯, 门扉却紧闭。
谢澜安便
屋里,随墙而起的博古架上书简琳琅,旁边竖挂着一张无弦琴, 琴下则置着一张已经有些年头的织机, 脚踏处露出斑驳的木头原色,机杼上头, 还垂着半匹织到一半的绡布。
卫淑坐
荀尤敬跽
“哦哟,”卫淑咧开嘴角,不留情面地挤兑,“自己一手教出来的,还不乐意了。”
“这臭小子”荀尤敬把酒葫芦往矮足案上一顿,溅了几点
卫淑气道“胡搅蛮缠什么,不就是你最中意的关门弟子从郎君变成女娘了吗,怎么的,荀夫子瞧不起女人”
老妇人作势起身,上来夺他的酒葫芦,“好,那你也莫喝女人温的酒了。就含灵那单薄的身子,你不心疼,我这个做师母的心疼。”
荀尤敬听着窗外越
华羽是荀尤敬名声未显时下的学生,后来便一直留
“老师,小师妹她
一点也没淋着。
荀尤敬立即看向夫人“你看她你看她”
老两口
她侧了侧脸“背书来听。”
胤奚一愣后,点头开始背。
他的嗓音琅琅清妙,有安神之效,听得出下过功夫,将那些圣贤书记得一字不差。
他流利地背到一处,谢澜安忽然笑了声。
胤奚停住,马上意识到自己露了马脚。
是白天时,他拿着书打断女郎与那名何郎君说话,向她讨教的那一处。
“这不是知道吗”谢澜安语气轻恻恻的。
胤奚乌溜溜的眼睛望向她。
他的心情还沉浸
他很诚实“我是故意的。”
谢澜安儇佻眉梢,听着。她倒要听听。
胤奚轻声说“我见女郎对何郎君十分欣赏,纵容我好羡慕。”
“我纵的、是他吗”谢澜安难得露出有点头疼且纳罕的表情,重音落
此时正房门开一隙,华羽打伞提灯走来,面上含笑“小师妹,师母叫你进屋去避雨。”
谢澜安回心神,忙和师兄道谢一声,看向胤衰奴。
胤奚说“我
她点点头,眼中短暂的玩色复归清冷,黑缎子披风灵巧地闪入夜色,迤逦而去。
胤奚回视线,看了眼雨帘,
谢澜安进到屋中,明光映眼,先闻到一股浅浅的酒香。
老师还是馋酒,师母还是喜欢织布,连那把无弦琴都还
这久违的温馨催得她喉底
谢澜安的称呼卡
谢澜安脱履,余光留意着老师,走到师母跟前,跽身正坐。
“老师,师母,学生不敬,将身份大事欺瞒二老多年,愧对师长教诲。”
卫淑
她轻抚谢澜安的头
“前尘往事,多说只怕老师生气,不提也罢。”一物降一物最是不假,谢澜安
她姿态温顺,目光镇定“那场刺杀是我设的局,老师不必忧心。”
荀尤敬的背影蓦地一动。
卫淑吃惊不小,替他问了出来“你设的这究竟是为何”
老师面前,谢澜安永远是坦诚的学生,她道“我设局自入险地,一是为挑动太后的情绪,令她决心北伐;二是为取得太后信任,得到骁骑营的指挥权。老师教过,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我不遗余力地依附太后,取得信任,自然是为了
“除外戚。”
天边炸响一声雷,紫电一瞬映亮荀尤敬银白的须眉。
胤奚从小亭的檐遮下抬起头,目光追逐着东方刺破乌云的那道闪电。
室内,荀尤敬不再喝酒,神色庄严道“细说。”
谢澜安如得赦令,起身趋行至老师座榻对面,再揖手跽坐。
她望着老师的脸。
荀尤敬是典型的北人面相,骨架疏朗,只是随着年纪上来,眼角的皮褶松垮地耷拉下去,遮住一半瞳仁,便总显得严厉冷峻。
谢澜安时隔经年又见记忆里的老师,只觉得无比亲切,却也无过多情绪外露,侃侃说道
“今日南朝之积弊,一
她抬起头,“
事以密成,这些话她对二叔都没有说过,但
荀尤敬沉沉看着她,她说的这些门道,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
当年他联合清流儒师上书,力请太后归政于皇帝,便是看出国舅公暗囤兵马,户部贪腐严重,恐有一日庾氏终要凌于陈氏之上。
以庾代陈,那对大玄来说就是一场改朝换代的浩劫。
可那一次他输了,清流被太后一党强硬地打压下去,他也沦为一个清闲的国子祭酒,再未能回到朝堂。
这些凶险的暗流,从前他碍于谢氏不涉党争的家训,都不曾与谢澜安细说。即使他心里一直认为,只有这个灵颖慧秀,最令他骄傲的学生,最适合继承他衣钵。
但当时少年还年少,老头子也并非不解春风,他每每看着含灵神气清韶,灼然玉举的风姿,便不由觉得,若他两袖间有流云清风常伴,也是很美好的一生了。
可这孩子隐忍得真狠哪,他没想过,风光之下会
他也没想到从前只作风月文赋的谢玉树,说得出这样一番见解。
“太后内用母家,外用司马,势力庞然,你能怎么动”荀尤敬面无表情地问。
“含灵近身出入内省,掌兵司事,便有机会乘隙而为。”谢澜安颔首,露出一截藕白的颈,目光含锋,“我
荀尤敬“什么契机”
谢澜安微顿,那张弦搭箭的眸色又松泛下去,含糊地唔一声“还
荀尤敬从小把她调理出来,哪里看不出这是有主意了却不说,暗自运了运气,没有追问,只道
“那么你力主北伐,表面上是顺从太后之意,实则是为了将大司马调离太后身边,以免对付外戚时,太后召他来助力”
老师果然是老师,一语中的。谢澜安张了张嘴,荀尤敬不知不觉间改为正对着谢澜安而坐的姿态,倾身低喝
“太险了”
谢澜安眼神微动。
“军战大事不是儿戏,内忧外患,怎么能同时出现,为求安稳,应当先革内弊,再动刀兵”
荀尤敬沉声道“你固然将大司马的势力调远,但前线是真实地
“想到了。”谢澜安十分平静,“老师从前却想拨乱从缓,徐徐图之,结果又如何”
这句话是温和下的反骨,意不
不止荀尤敬听后怔了,连卫淑也意外地看向谢澜安。
而后这位嫁与荀夫子多年的宗妇,忍不住别开脸失笑,顺便欣赏一下被天下名士追捧的硬脾气老头,脸上那纷呈的表情。
是他亲口教的,弟子不必不如师嘛。
自从这帮孩子长大各奔前程以后,她好久没见家里这么有鲜活气了。
谢澜安还
荀尤敬气闷半晌,硬是没
谢澜安弯弯眉眼,但没有笑意。她想告诉老师,她知道战争是什么样,也知道沙场会死人,也知道百姓
给胤衰奴举的那两个例子,都不是杜撰。
而她恨死了那种眼睁睁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觉。
腐肉连根剜除时,固然会狠痛一下,但为了痊愈,这一下必须要经历。
她下刀的手会很小心。
最终谢澜安只道“老师,我做的事名声不好,今日自请剔除您的门下。”
这便是她今夜来访的第二件事,她不能重蹈覆辙,要为老师保全清名和清净。
屋中沉寂下来,一时惟听雨声。
卫淑揪住袖角,担心地看向荀尤敬,却见荀尤敬神色不辨,伸手指指桌案,“酒杯空了。”
老师喝酒从来是就着酒葫芦直接喝,何曾会用酒杯谢澜安却还是听话地上前倒酒。
一只温暖干燥的掌心落
谢澜安的身体微僵。
“说什么胡话”荀尤敬的目光有些缥缈,仿佛
谢澜安眼底湿润。
她终于想起了,自己一直回避着不敢想的那件事前世纵使被学生们联名请愿,老师至死,都不曾将她的姓名从学脉名籍上划去。
回程马车上,谢澜安神情放空又放松,支着额角一语不
这种空淡和来时的冷漠还不一样,但都像一阵吹入深窍便失去踪影的风,让人抓不住。
胤奚安静地坐
于是他坐
等回到谢府,他的手已经放麻了,谢澜安才像回过神,想起身边还有一个人
“我知道,”胤奚矜妩地回视她,“我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的。”
“是要你睡个好觉。”谢澜安说。
她洒脱地往上房去了,胤奚心想,她怎么知道我今晚要睡不着了
今夜他和女郎说上了许多话,比相识以来加
为何是他
人人说他长得好,可他分明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女郎先注意的是他手上的那颗红痣。
胤奚隐隐有种感觉,倘若没有这颗痣,清冷如霜高云
但他绝不问,问了,怕梦就醒了。
他抚着虎口,若有所思地回到幽篁馆。室内光线昏沉,只有院中的避水灯从窗户透进几缕昏光。
胤奚没有点灯。
他
高门子弟常有涂脂敷粉的习气,这里按惯例也送来了一份,他当然从来没有用过。
然而今晚,胤奚摸黑走过去,借着昏昧的光线,拾起一只触感冰凉的小瓷盒。
他掀开盒盖,低头轻嗅,分辨出花露的气味。
他动作生疏地用指尖挖出来一点,垂着纤长的眼睫,往右手那颗自己从没有
他会将它保养得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