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轰动。
臣工们知道太后一直想和北朝开战, 却不承想会由谢澜安说出来。
大玄有朝以来,尚无女子为官的先例,何况上来就是一个三品督察
可要质疑绣衣使者的合理性, 便等于质疑太后的权威。
喧嚣议声中,终于有第一个人站出来。朱御史手执笏板“启禀陛下、太后,臣以为私设绣衣使一职不妥。此官职废置已久,不合时宜,且未经过中书、尚书审驳,无权上朝听政。”
太后凤目下视“先朝时,亦有因时机宜而任命的督官。如临战之监军、查税之巡按, 都是临时而设, 事后则蠲。绣衣使者, 便是为北伐一事特设。”
太后今日身披大玄色星月文章海崖朝袍,头顶无旒之冠,凤仪赫赫,不怒自威, 一开口底下便静了。
她手指谢澜安,“论才, 此女家学渊源,冠绝一时;论出身,陈郡谢氏为上品高门, 世代簪缨;论师从, 她拜
谢澜安立身
一个初次入朝听政的人,一个女人,紧张或亢奋
她怎么能这么稳呢
惠国公何兴琼仰视着站位
这个明明和他女儿辈年龄相仿的小女娘,身上却有一种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站得比他更高的气象。
恰如此时。
中书令举笏道“老臣以为,眼下并不是北伐的最好时机。如今我朝风调雨顺,四民安居,正是休养生息之时,不宜妄动刀兵。”
谢澜安淡淡看向他,开口便金声玉振“敢问老令公多久没有出过京师了金陵城内,浮光掠金,安稳是真的安稳,金陵之外,却是流民旷于郊野,土断之令不行;兖州常年被胡蹄侵扰,青州几经沦丧,匪乱横行;名士清谈游宴,黎庶苦于税调,是谁
“淮泗以北,北胡正
中书令涨着脸反问,“我未出过京师,难道你这女娃娃便走遍天下了自恃舌尖嘴利,实则纸上谈兵”
“不错,战不得啊。”兵部侍郎附议,“太仓促了,眼下兵马未备,粮草未筹,补给运送的路线未规划明晰,对付胡人的骁兵铁骑也没有一击致胜的把握,一切都要从长商议。”
“从长个年,还是五载”谢澜安笑面之上,隐透冷厉,“北府常年枕戈战备,朝
“这你”兵部侍郎一噎,掌户部的何兴琼立即接口“臣已合算过,现有的粮草足以支撑大战。”
靖国公庾奉孝朗朗道“臣亦支持北伐。”
主战的皆是太后党羽,宰执们心中有了计较,果然太后要用大司马,进一步巩固权柄了。
这两人一个坐镇于内,一个跋扈
今日殿上这许多人,争的哪里是什么北伐与不北伐,而是想着怎样才能抑制住太后一家独大的态势。
反正那胡人远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放着现成的好日子不过,非要弄险
文臣队伍中,郗符抬起头,望着那袭繁丽夺目的绣衣。
触动大多数人的利益,为一场胜负难料的战事。
谢含灵,你到底
主和派的人道“谢含灵私德有亏,她所提之议,不可取信。”
郗符正晃神,下意识反驳“此言差矣,她有什么私德不”
忽然想起春夜宴上,谢澜安带走的那个美色男子,郗符心里窝火,舌头转个弯“历来不因人废言,眼下议的是北伐,何必扯到别事上。”
他余光瞥过那道气定神闲的朱衣倩影,生硬地找补“臣亦不赞同贸然北伐,此举是拿国运做赌注。”
“谢荆州何意”
太后沉吟片刻,曼声询问。
众臣恍然,方才所受的震惊接二连,他们险些忘了,谢澜安的叔父谢逸夏亦
若说谢荆州和大司马配合作战,东西水陆两路,齐
可如此一来,陈郡谢氏
所以有时候明知可战,可赢,可复的国土,一掺杂进利益得失,不愿点头的也大有人
谢澜安同样看向二叔。
只有她知道,二叔直到昨日还住
连她成了绣衣使者,二叔只怕也是
谢逸夏面色从容,带着与生俱来的风流习气“臣听大家吵来吵去,觉得两边都有道理。臣领荆州兵甲,不战则勤兵战备,战则披肝沥胆,总之皆听从陛下圣裁。”
此言看似圆滑。
谢逸夏却是第一个提到听从皇帝圣断的人。
大殿上诡异地静了少顷。
从坐上龙椅便未说过一句话的陈勍,自冕旒后看向谢逸夏,然后那双年轻蕴光的眼,又依次看过太极殿中,每一位已习惯忽略他的大臣。
他开口“朕每忆先祖曾登山望北而泣,言何日复我山河,叹而止。中原之失,朕夙夜匪忘,然倾全国之力于一役,非同小可,当从长绸缪。”
下了朝,谢澜安与二叔并行
她那身绣衣极为显眼,无人能将肃穆的朝服穿出菱肩楚腰的风致,她偏能,于是不时引来周遭的视线。
叔父不看侄女,玉笏扎进腰带,念念叨叨“出息了出息了,孩子大了有主意了,打不得骂不得”
谢澜安卸去了那股一往无前的凌厉劲儿,学二叔目视前方,散漫负手而行
“要翻旧账么,二叔溜去别业偷食五石散的事,我还没说。唉,白做了个家主,没本事没本事,家规约束得住小的,管不了长辈,了不得了不得”
“用词注意,什么叫偷。”谢逸夏说完
谢澜安“呵呵。”
谢逸夏看向侄女净润的侧脸,起玩色,忍不住想问她,到底有何全盘计划,就敢
打仗会死人,她见过死人吗
要他平心而论,北伐有利有弊。但真正的利弊其实不
他们已经快要忘记或说假装忘记了老家被贼人偷去一半,已经乐呵呵地过起了新生活,这时突然有人过来踹他们一脚,让他们重新想起了那些屈辱的日子,他们会怎么想
他有心提醒含灵不要太出格,目光落
又转了话风“不要不要命。”
这句有点无稽的话,谢逸夏是面带严肃说出来的。
谢澜安微微一笑,散漫不羁,“二叔放心,我啊,最惜命不过了。”
汉白玉广场上,王道真看着那对叔侄言笑晏晏,忍不住问父亲“阿父方才为何不反驳谢氏,真由着他们启战吗”
王丞相盯着前方谢荆州尚还青壮的背影,说“急什么。北伐,是多大的事,且有得磨呢。”
谢逸夏出宫城,便又回东庐山了,打定主意对谢澜安鼓捣的事眼不见心不烦。
玄白驾车等
“去挨骂。”谢澜安低头看了眼身上的官袍,难得犹豫一瞬,还是没换下,只摘下纱冠,让玄白驾往亲仁坊。
她老师的府邸
车到荀府,谢澜安却没能进得门去。
门房进去通报许久,便再没人出来了,谢澜安晒着日头
期间门荀府大门旁边的角门“吱呀”开了一条缝,一个黄裙垂髫女童试探地露出脑袋。
看见门外那个她过去叫着“大哥哥”的人一身红衣,女童
然后小女孩又探出两只手,勾爪放
谢澜安眼神温柔,弯着眼回以一笑。
她伸出左右食指,从眼睑向下轻划不存
角门关上,谢澜安站
她
回府后事情也不算少。
谢澜安才进门,贺宝姿便从里迎出来。头次看见娘子穿官衣,她眼神亮了亮,手里拿着一沓武婢的人选名单,请她过目。
此事从说起才不过日,谢澜安喜于贺宝姿的高效,一目十行地翻过那些信息,点头应允。
岑山随后又来回禀,说从吴郡请来的教习将军不日将至,具体下榻事宜,他已安排妥当。“只不过那位松隐子先生,几次过来求见,非要见娘子一面不可”
长史话音未落,一道鹑衣百结的身影从厦馆那边赶来,殷勤呼唤“谢娘子”,不是松隐子又是何人
垂花门处有府卫驻守,不容面生的人靠近家主,松隐子半道被拦下来,只好大声喊“求谢娘子开恩,抽空给老夫一天时间门,不、个时辰,让老夫为娘子作一幅肖像画吧”
谢澜安啼笑皆非,认真论起来,这位
她忙令府卫放行,委婉地说“我真抽不出这个空,作画讲求灵感,求人不如求己,先生别执着了。”
“小娘子的容貌就是我的灵感”松隐子手舞足蹈,焦急如狂,“就差一点,那日我见娘子钟灵毓秀,便觉天骨舒张,瓶颈松动,就差一点啊”
此言其实十分冒犯,但放
她转眼暗暗合计,松隐子却以为谢娘子不肯赏脸,四顾茫然,忽地眼睛一亮,指向对面,“噫,他也行他这骨相也算儿郎行里万中无挑一的了。”
谢澜安下意识随着松隐子口中的“他”看去。
便看见了站
江南气暖,这个时节,辛夷花开得云蒸霞蔚,姹紫嫣红却压不住他素白剔净的一张脸,只能沦为配色。
眼中之景,确实入画。
谢澜安的目光
“原来先生见个美人便求画啊,那您这灵感未免不矜持了些。他不成。”
这么腼腆的小郎君,被人盯上个把时辰,脸皮还不被看薄一层
谢澜安步子轻快地来到花树下。
那张脸
谢澜安乍一见,只是无字可形容,想了想,问“郎君住得可还习惯”
他已
她身上繁复飒沓的朝服还没来得及换下,将这举世无二的女郎衬得气宇轩昂,锐气逼人。
胤衰奴垂眸说习惯,不看她身上那只鹤。
“哦”谢澜安漫应一声,心想他的话还是不多。这时又有人
谢澜安的眼神鲜活起来,转头吩咐“梦仙来了我还帮他挑了本书,请他到花厅坐,我这就过去。”
说完她请胤衰奴安心住下,踅身而去。
等她的背影完全消失,胤衰奴才
她身边永远围簇着许多人。
她可以与那名英气的娘子把手言谈,可以与鹑衣老先生谈论作画,也可以给别人找书
每个人被分得的目光都不算很完全,但每个人依旧敬仰她、信服她、追随她。
但对待他,她却只能没话找话地问一句,他住得习不习惯。
胤衰奴回到幽篁馆,文良玉正
见他回来便问“看到鹤了吗”
方才他说想去养鹤台看鹤,文良玉便为他指了方向。
“嗯。”胤衰奴说。
他与文良玉对门住着,却与这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公子交谈不多,实际上除了带他回府的谢澜安,胤衰奴除了日常向照应他起居的仆婢道谢,几乎不与人说话。
今日胤衰奴却主动上前,问文良玉怀中的这把琴是什么琴。
提起心爱物,文良玉便打开了话匣子,兴致勃勃地与胤衰奴说这把琴的门道。胤衰奴听得认真,耐心等他兴,方问“方才我听说有客上门,公子知道,梦仙是谁吗”
“唉,不要叫公子,唤我乐山就好。”文良玉想了想,“何羡何梦仙啊,是何氏子弟吧。”
他将何羡的身份大概和胤衰奴说了说,不好提人家的隐私,只是难免说到何羡是何家末支弟子的事。
文良玉本着宽慰之心,对这个看起来十分内向的郎君道“你看,含灵对人一视同仁,不
胤衰奴露出一点笑,向他道谢。
是,那名心怀万象的女郎不
隔日的朝会上,依旧分作两派,为当不当北伐争论不休。
该急的人急了,谢澜安却
辰初下朝,到了薄暮,
“女郎,胤郎君求见。”
天渐热了,更换了古玉色禅衣常袍的谢澜安抬起头,松展一下肩膀,请人进来。
胤衰奴已知道入室脱履的规矩,履靴留
他身上是旧衣,长身玉立,说明来意“寄居书香之府,我想一些书,不知可否请女郎推荐几本”
谢澜安先愣了下,才说,“好啊。”
之所以怔营,是这声诚恳的口吻,让谢澜安忽有些恍惚,想起那个喜欢提携上进青年的谢含灵,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这一世她只选用已成的人才,不会再费心费力从头教起一个人了。
当然,帮他挑两本书是举手之劳。
她记得山伯提过,他为了抄经自学过写字,便先问他都过什么书。
胤衰奴一板一眼地认真回答“做挽郎,不是只唱就好,也要懂些诗、礼经、丧仪、风水墓穴之类的杂学。小时候先父都囫囵教过,只是唯知大意,不求甚解。”
他说话时,腔调自成一股风韵,举止并不落俗。谢澜安心想,若是他从小便入学塾书,过上一种全然不同的生活,也许便不会遇到庾洛神,也不会有这些坎坷了。
可转念又一想,当朝的风尚是上品无寒士,下品无贵族。穷人家的孩子纵使书,亦无进身之阶,白了书又没有其他生存本领,便要饿死。
久而久之,恶性相循,底层百姓自然绝了书之念,上层公室自然依旧由世代相袭的士族把持,上下不得流通,这朝廷,这天下,早晚会成一滩死水。
分心两用的女子指尖
温润纯良的启蒙经义,适合他。
“上面有注解,可从头细细看起,字斟句酌也不妨,不懂处只管问文乐山,反正他清闲,脾气好。”
谢澜安把书递给他,教他书之法。
胤衰奴接过书,却没动。
他忽闪着柔密的睫毛,声音低落下去,“听说女郎为何家郎君挑了本书。”
“嗯,我帮他”仿佛与他相处时,总是不自觉便放松了,谢澜安随口接话到一半,察觉不对。
她往胤衰奴垂着眼皮的脸上看了两眼,又瞅瞅他手里的书。
没由来想起小时候,给五娘和谢登分糖,丰年那小子举着手心里的两颗麦芽糖,奶声奶气地说“阿兄你分了五姊颗糖,我只有两颗”
只不过区别
橘红色的夕晖将从窗棂上消没下去了,书房中的光线稍显暗昧,却又未到掌灯时分。
谢澜安盯了他好一阵,牙尖磨着唇瓣里侧的肉,忽然笑了声,“是,给他挑了本,怎么了”
胤衰奴很轻地摇头,唇角微动,仿佛想说“没怎么”,却没能
他手指捏着那两本书的书脊,指节泛出苍白,衬得虎口处的朱砂痣更艳了。
作孽。谢澜安心道一声,迅速转过头去,
话到这里,便当真上了两分心。指尖挑出本汉赋,她随手翻到一章,回手递过去,“这里头有些生僻字音,看你认得多少。来,念一念,我听听。”
胤衰奴兢兢地接过,一笑,说好。谢澜安一指书案对面的蒲席。
胤衰奴微微迟疑,听话地坐下,捧卷诵。
他的声音很好听。
谢澜安可以确定自己最开始绝无私心,可听着听着,她的注意力便不由自主拐到他的声腔上去了。
他似乎没有经历过男子的变声期,一把绵润清澈的好嗓子,听起来真是享受。
谢澜安手支着额角,无意识地眯眯眼。
却听胤衰奴的声音越来越低,念到最后,突兀断住。
谢澜安疑惑地睇过去。
只见坐
四目相对,谢澜安反应过来哦。
她随手翻到的赋词,是司马相如的美人赋。
胤衰奴不下去的那句,是“女乃驰其上服,表其亵衣,皓体呈露,弱骨丰肌”*
年轻人,理解能力很强。
不过少见多怪,定力欠佳。
谢澜安
胤衰奴也站起身,他红着脸走过去一步,用好学的目光看着她,低缓地说“刚才得不好,我能不能再给女郎一遍,纠我错音。”
谢澜安侧眼挑了挑眉。
她怀疑他好像知道自己的声音很好听,她很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