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奚暮醒来。
昨夜半阖的窗漏入一丝天光,作夜不知何时下了雨,他听到雨点敲击在黛瓦上,绵绵软软,酥酥麻麻。
窗缝吹入一丝凉风,他想起身去关窗,可怀里的人枕他臂弯间,睡得正熟。
他不忍吵醒他,便只将棉被拢了拢,替怀中人盖好。
仓灵蜷在他怀中,赤.裸瘦削的背脊贴他掌心,耳廓和脖颈间还沾着点点红痕,引人遐想,偏偏眉头微蹙,睫毛偶有颤动,似有浓重心思,梦里也沉甸甸的,化不开。
奚暮想:他大约是怕他伤了奚玄卿,引来报复吧?
一柄烛针,若刺中的是个凡人的要害,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并不大。
偏偏那个人,是逍遥宗师叔祖,修为高深,拥有神骨魔脉,异于常人。
仓灵害怕被奚玄卿困锁在身边,怕那恐怖的占有欲,也怕他被奚玄卿伤害。
仓灵曾亲眼看见奚玄卿要剖他的心,如何不惶恐?
奚暮不知道奚玄卿要花多长时间找到仓灵。
他心底也是忐忑的。
可以肯定的是,奚玄卿绝不会伤害仓灵。
这大约是唯一值得欣慰的事。
奚暮也是个男人,是个同样爱上了仓灵的男人,他很清楚奚玄卿的占有欲有多疯狂。
即便仓灵性命无虞,他还是惶恐,他怕奚玄卿会疯到杀了他,掳走仓灵,将仓灵困锁在醉仙山上,夺取自由,甚至会不顾仓灵意愿,强行对仓灵做些什么……
从没有哪个时候,像这一刻,他渴望拥有力量,变得强悍到足以保护仓灵。
奚暮倾身,吻在仓灵唇上。
昨夜的疯狂炽热,至今未散。
柔软的唇尚有些红肿,他却像是一尾脱了水,快渴死的鱼,向那双润泽的唇汲取甘霖。
一点点地细密轻啄。
“唔……”
怀中少年轻哼一声,羽睫掀开一条缝,瞧见近在咫尺的熟悉脸庞,唇角微掀,笑了笑,又抬起赤.裸的手臂,环住对方,主动凑上去,轻轻碰了几下唇,伸出舌尖舔了舔。
炽热流淌,绵绵密密,极致缱绻。
闹了好一会儿,仓灵被吻地大口喘气,才消停。
他瞥眸,朝半阖的窗望了眼。
“下雨了吗?”
似乎昨夜的雨很大,窗外一株满是枯焦黄叶的树,承不住瓢泼大雨似的,凋零地凄惨。
奚暮吻了吻他额头:“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奔波十余日,仓灵早就累的不行。
如今一松快下来,便整个人懒洋洋的,点了点头,又偎进奚暮怀里,睡着了。
奚暮小心翼翼地抽身,替仓灵掖好被子,又阖上窗,出去了一趟。
待到仓灵再度醒来时,热腾腾的洗澡水早已备好,蜜酿甜糕摆在眼前,不重样,吃个新鲜。
午后,天已放晴。
奚暮带着仓灵在归黎城中玩了一圈。
仓灵特别满足。
唯一不太乐意的事,便是他们回到客栈的时候,奚暮忽然对他说:“无妄秘境我还是要去一趟的。”
仓灵不解,捧着宝石塞进奚暮怀里:“可我们已经有很多很多钱了,够你养活我了,为什么还要进去寻宝呢?我听他们说,秘境里很危险的,弄不好命都没了。”
他抱着奚暮手臂,眼底尽是委屈:“我们不冒那个险不行吗?”
奚暮回抱他:“不是钱财的事情,我若想保护好你,总得有些资本,我如今修为不济……”
“传闻秘境深处有上古大能的传承,我若得了,才能安心护好你。”
这些恐惧一方面源自于奚玄卿对仓灵的占有欲。
奚暮不知什么时候,奚玄卿就会出现,带走仓灵。
而现在的他,根本无力阻挡。
另一方面,源自于他的噩梦。
他总是梦见自己带着仓灵一路奔逃,被一群修士围追堵截,那些人口口声声喊着他大师兄,却又在一个冰冷的雪夜中,一剑剑刺烂他的身躯,他只能默默看着躲起来的仓灵,内心悲戚。
我的仓灵,我该如何护住你?
来日的路,你该如何走下去?
仓灵不要。
仓灵拼命摇头:“你不用保护我,我可以保护你的!”
“他们都说我是魔种,我也确实杀过人。”
那股力量来得随机,并不听话。
不发作时,他比之凡人还不如。
“只是……只是有时候不太灵验……”
他越说越丧气。
奚暮看着他那双白皙干净的手,骨节修长,纤细柔软,怎么都不像是能握着剑去杀人的。
他将这双手握着,揣进怀里。
“仓灵,那股力量对你不好,我不管你是不是魔种,我希望你永远用不上。”
仓灵很失落:“不可以用吗?”
“不是不可以用。”
奚暮安抚道:“我是希望只要我在,你永远都不需要用上。”
他顿了下,又说:“若是我不在了,你也不能让人欺负了去,用它保护好自己。”
仓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事实上,他骨子里是很倔的。
既然奚暮必须进秘境,那他绝不留在外面等着。
谁知道,等来的是获得秘境传承的奚暮,还是一具尸体呢?
他要跟奚暮一起进无妄秘境!
总有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感,不断对他说:千万不能放手,否则,你真的会永远失去他。
……
他好不容易说服奚暮。
奚暮答应他,也是因为不放心他在外面,会被奚玄卿找到带走。
奚暮用一大把宝石,从百宝阁中买了个可以隐匿身形的法器,和一次性的传送阵法。
遇到危险时,
这些东西都是保命的宝贝。
奚暮将这两样东西拴在仓灵腰间,对他细讲如何使用,又让仓灵复述了好几遍。
他转身收拾行囊时,仓灵懵懵地看着他。
目光太炽热,奚暮想不注意都难。
他捏了捏仓灵脸颊。
“怎么了?”
仓灵又看了他好几眼,转眸望着床榻前那面铜镜发呆。
奚暮笑了笑说:“等我一下,收拾好了,我就带你去吃饭。”
“……嗯。”
仓灵抱起那块面盘大的铜镜,往窗框上一跳,坐上去,照了照自己,又照了会儿窗外的枯树。
并无异样。
仓灵不晓得自己是不是过于紧张,出现了幻觉。
他刚要歪着镜子,去照奚暮,就见奚暮走近,将他抱下来。
“小心些,别摔下去了。”
仓灵咽下心底不安,只笑了笑说:“不会的。”
他扭着铜镜,再想去照的时候。
奚暮拿过铜镜,摆回原本的位置。
“这是客栈的东西,不好拿走,你若喜欢,我去给你买一块。”
“……不用啦。”
仓灵扑进他怀里,又搂着他腰,脸颊贴他心口。
心跳在,身躯也是温暖的,触感真实。
一定是他看错了。
即便留着个悬念,他也不想去求证什么。
收拾好行囊,他们在归黎城吃了个午饭,又带了些许干粮,便一起朝无妄秘境去。
今日秘境外,又聚集了不少人。
怨声载道,听着那站在秘境入口的中年男人说了第无数遍的“秘境明日开启。”
仓灵皱了皱眉,仰头对奚暮说:“糟了,我们白来了。”
奚暮笑了笑:“没有。”
他在一众不得其门而入的修士中走出,牵着仓灵的手紧了紧。
朝那看似无门的无妄秘境走去。
眼前明明是堵大石头,可在奚暮一脚跨入时,众人竟眼睁睁看着两人消失在原地。
看守秘境的中年男人哈哈大笑:“无妄秘境的大门永远都在,也永远不在,信则有,不信则无。”
“秘境总在明日开启,就看诸位的明日什么时候到来了。”
有了奚暮开头,那些个意念坚定,心有所求,执念深重的修士,同他一样,一脚便跨入秘境之中。
仓灵回头,隐约间,似乎看见熟悉的身影。
不止一个……
秘境入口虽开在一处,却将不同的人传送到不同位置。
即便奚暮紧紧握着他的手,他也还是同奚暮走散了。
他一个人站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原上,身后是一片茂密森林,夕阳西下,晚霞给眼前蜿蜒静谧的河流渡上一层漂亮的彩衣。
景色很好看。
仓灵无暇欣赏。
他紧紧攥着腰带上坠着的传送阵法。
心中犹豫。
阵法只有一个,那家店限购,是奚暮留给他保命用的,如果现在就用掉,是不是太浪费了?
可看不见奚暮,他心底会慌。
生怕奚暮忽然消失了一样。
镜中画面再度映入心底,仓灵被吓得一个激灵,心底慌乱。
秘境那么大,他要怎么找啊?
跋山涉水,一路颠沛,这样的苦,他以为在与奚暮重逢时,就已经吃够了。
哪能知道,如今还要满秘境地找人。
草原没有尽头,天边的夕阳无论过了多久,也不会落下去。
秘境里的时间,仿佛都是凝固的。
直到饥肠辘辘,他坐在一截放倒的枯木上,掏出奚暮给他准备的小布袋,拿出桂花糕小口地吃着。
味道不是特别好。
干巴巴,硬邦邦的,一点都不软糯香甜。
奚暮说,桂花糕只能第一餐吃,吃不完就丢了,放到第二天会馊,第二天就只能吃干粮馕饼了。
仓灵觉得桂花糕已经有馊味了。
他皱着眉头,心疼地又闻了闻,还是丢了。
这么算来,他已经在秘境里走了一整天了。
一个人都没……
“嗳?是你啊?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
仓灵警惕抬眼。
便见一位背着把千机伞,穿着黛紫色弟子服的女修走来。
她怀中抱着灵果,满满一袋子,装都装不下,露出袋口,便被仓灵瞧见。
仓灵咽了咽喉咙。
努力将目光挪开,保持警惕。
那女修璨然一笑,模样很是艳丽妩媚。
她一走近,见仓灵起身要离开,忙不迭递过去一个果子。
“喏。”
仓灵望了好几眼,也没接。
她便干脆又掏出几个,一起塞进仓灵怀里,不容拒绝般。
“你不饿吗?”
仓灵懵懵点头:“……饿。”
女修笑了笑:“饿就吃啊。”
仓灵:“奚暮说,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奚暮是谁?”那女修问:“你家里的长辈吗?”
仓灵摇头:“……不是。”
他打量女修半天,终于想起来,自己确实见过这人。
那一日,他从山坡滑下,来秘境入口找奚暮,没找到。
他被阳光刺地眼睛疼,是这姐姐给他撑了伞,问他找谁。
他说他找奚暮。
再然后,他就看见奚暮向他走来。
仓灵想了想那日的情况,对女修说:“你见过的。”
女修:“?”
见仓灵抱着果子,明明垂涎欲滴,却不敢吃,女修从他手里拿回一个,就往嘴里塞,咬得嘎嘣脆,汁水很多,又新鲜。
她指着那片森林说:“没毒,你放心吃,我也是从那里摘来的,是这
秘境本来就有的果子。”
她嘻嘻一笑,伸手捏了把仓灵脸颊。
见少年双目一懵,唰地一下红了脸,她又笑得放纵。
插着腰,笑说:“唉呀,这么腼腆呢?你一个小家伙,是怎么想的,要独身闯秘境。”
仓灵皱眉:“我不是一个人,我有奚暮,那天你也看见了,他来接我。只是一进来就被分开了。”
女修眯了眯眼:“被分开?不可能啊,我们进来的时候,都是一起的,除非利益冲突,或者性格孤僻,不愿同别人一起闯秘境,才会独自行动。”
“你该不是被什么人给甩了吧?”
“胡说!!”
她止了话,少年眼眶都红了,泫然欲泣,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样子,气鼓鼓的,转身就走,不理她。
女修摇了摇头。
“哪有什么别人啊?那天……不就这小乞丐一个人吗?”
她望着仓灵背影,朝他大声喊道:“喂,往左边林子里走,那里有灵果,离秘境出口也近。”
仓灵抹了抹眼角,眼尾皮肤都被他搓红了。
他没吃那女修给的果子,但确实太饿了,不知不觉走进林中,果然发现许多灵果。
亲手摘的,吃着安心。
一顿饱餐后,心情也好多了。
他继续找奚暮。
直到又碰见一个人。
对方双手抱臂,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仓灵本想绕道,不愿同陌生人有交集,岂料对方骤然开口,声冷似霜,吓得仓灵浑身一激灵,拔腿就跑。
“……魔、种。”
是了!
他怎么会忘记,那人的穿着打扮,就是飞虞城的修士!
腰间还挂着一块烙着“飞虞”二字的铜牌。
那人在追他,可他只有一双腿,哪怕拼尽全力,也跑不过拥有修为的修士。
他听见修士喊道:“魔种!你已犯下杀人之罪,速随我回飞虞城,去你该去的地方。”
那声音越来越近。
仓灵心有不甘。
什么是杀人之罪?
那些人对他不轨,他只是想保护自己,这也不对吗?
什么是该去的地方?
因为他是魔种,他死不了,便要将他永生永世囚禁在井底吗?
他不想过那样的生活了。
他已经拥有奚暮,被奚暮宠惯了。
见过光明的人,如何甘心再回黑暗之中。
前面是悬崖,路断了。
仓灵喘-->>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着气,回头,那修士一脸嫉恶如仇,凶狠地瞪着他。
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在那修士甩来一条锁链时,仓灵看得分明,那锁链一端嵌着骨钩,一旦被缠困上,钩子嵌入琵琶骨,他便再也逃脱不得,会被抓起来,打断骨骼,重新锁回井底。
“我……不、要、回、去!!”
强烈
的求生欲念霎时迸发。
体内血脉奔涌,压制在小小身躯中的庞大灵力,如同一整座山脉,倾压而下。
修士脸色一变。
避之不及。
再反应过来时,眼前世界旋转,他颓然倒在地上,双目瞧着一双缀着红线金铃的足,缓步朝他走近。
他看见少年满面惶恐褪去,只余下一脸漠然,那双琥珀色的眸浓郁成墨黑,闪烁着妖冶紫光。
少年取下他腰间配剑。
并不会用剑,握得别扭,却一剑落下,扎入他腹中。
噗呲一声。
又拔起,再度落下。
修士却感觉不到疼,好半天,终于发现自己早已身首异处。
他的头颅望着身躯。
望着被一剑又一剑扎烂的身躯。
少年双唇煞白,只低声喃喃着:“一百零七、一百零八……我会为你报仇……”
报仇?
报谁的仇?
修士茫然不知,可也容不得他多想了。
带着骨钩的锁链,被少年甩来,一钩子便扎进他眼珠中,插进脑浆深处。
他……活不下去了。
后悔晚矣。
他真的不该低估魔种的力量,哪怕看起来柔弱无害,甚至凄楚可怜。
可那毕竟是……魔种。
“你……你们看见了吗?”
听见打斗声,一齐拥来的各门派弟子,远远望着这一幕,目瞪口呆,浑身觳觫。
“那个修士是飞虞城的人对吧?我看见他腰间铜牌了。”
“早就听说飞虞城关着一个魔种,他娘的……竟然逃出来了,都不说的吗?”
“……还,还进了秘境。”
“碰上他,真倒霉!老子出门没看黄历!”
“怎么办?”
资历低些的弟子,早就乱作一团,有的两腿打颤,憋着尿意,有的恨不得拔腿就跑,又生怕被发现,惹来无妄之灾。
毕竟,魔种的残忍手段,他们亲眼看见了。
谁能想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看起来那么柔弱,骨骼纤细,浑身半分灵力都没有,他甚至不知道怎么握剑。
却杀人不眨眼。
爆发出的力量又如此霸道恐怖。
那张尚且稚嫩的脸,面色不惊。
他都快将那修士捅成筛子了,还不停手。
猩红的血,一滴滴溅在他脸上,漫进眼睫,染红瞳眸。
更像地狱恶魔了!
“他不会放过任何人的!”
仓灵发现了他们,一双无光黯然的眼,倏然亮起。
似野兽打量猎物一般。
胆小的修士想落荒而逃,可腿抖得太厉害了,寸步难行,禁不住哭起来。
胆子大一些的,咬牙道:“我们这么多人,未必没有胜算,若将魔种扼杀在此,等出了秘境,必然名声大噪!”
“
不若赌上一赌!”
“你们的师长,没有告诉你们,魔种是杀不死的吗?”
青年嗓音喑哑,破开人群,大大方方地走出来。
他看都没看众人,径直朝少年走去。
“喂!你不要命了!”
青年没理会任何人。
也如众人预料,浑身血腥的少年仰头望着青年看了半晌,而后手上那柄剑,倏地穿透青年腹部。
青年脚步微顿。
却又笑了笑,柔声唤了句:“……仓灵。”
少年满眼漠然。
持剑的手未动。
青年却不怕死,任由那柄剑穿透腹部,甚至还往前走了半步。
他皱眉忍疼,腹部鲜血不止。
却又对少年笑了笑,抬起手抚过少年脸颊,替他揩去血渍。
“不记得我了吗?”
“奚暮……我是奚暮啊……”
少年眨了眨眼,那片死寂般的黯然中催生出一抹光,似万古长夜里,唯一一簇幽微火苗,攒动着,摇曳着,不知下一刻是否会熄。
偏奚暮不惧,只以额头抵着少年眉心。
少年手中的剑,还插在他腹部。
“仓灵,别怕……”
“我是奚暮,我不会伤害你,永远不会。”
“因为……我就在你心中。”
他环住少年的腰,手指朝腰带摸去,夹出一枚瞬移符咒。
“仓灵,将刚刚那些事忘掉,不要记得你伤了我,不要内疚。”
“仓灵,等我来找你,别怕……”
下一刻,少年活生生从原地消失。
奚暮捂着受伤的腹部,单膝跪地,咬着牙,将那柄彻底穿透身躯的长剑一点点拔出。
又仰头笑着看目瞪口呆的众人。
“他非是有意伤人,只是太害怕了。”
“我拦住了他,不会让他伤你们,也请诸位放……咳……”他呕出一口血,又咽下更多的,费劲道:“放过他。”
有人道:“你和他认识?可他连你都伤,他疯了!”
“不是的,他只是被刺激,吓成这样。”
碎尸边的骨钩锁链就是证据,那飞虞城的修士就是来抓仓灵的,是他先攻击的那少年。
众人都有眼,都看得分明。
原本说要围攻,不过是以为再无退路,不如搏上一搏。
如今,隐患消失,他们又何必自寻死路?
在场都是年轻人,大多数都没那么重的迂腐观念。
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什么“魔族天性如此,怙恶不悛”,并不能桎梏他们。
面对这种事,谁愿意逞英雄啊?
谁会嫌命长呢?
何况,这个人都伤成这样了……
他们难道还要趁人之危吗?
杀了这个人,不能得到什么,甚至可能惹来那魔种的蓄意报复。
众
人默默散开。
有人丢了一瓶伤药给奚暮,皱眉说:“我劝你也离他远一点,你看,你们认识,关系还不错的样子,他都能这么伤你,可见神智不清,心魔入骨。”
奚暮却道:“可他……只有我了。”
那人一噎,道了句:“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便也走了。
奚暮松了口气,一手捂着不断淌血的腹部,一手攥着一根发丝。
传送阵法一旦启动,谁也不知仓灵会被传送去哪里。
可仓灵身上沾了他的血,他又留了一根发丝。
他可以凭此,很快地找到仓灵。
奚暮也没客气,将那瓶上好的药粉全都倒在伤口上,血止住了,他便咬牙站起,想去找仓灵。
偏偏,这时候,来了一个人。
拦住他的去路。
他只漠然地看了眼奚暮。
“你快死了。”
“那柄剑淬了毒霜。”
·
溪水洇湿了半边衣裳,带着血污,染红了溪流。
仓灵醒来时,呆愣愣地看着水中倒影。
他像是被浸在血海里,整个人都蒙了一层红雾。
满手,满身,都是血。
迟钝的意识刹那间归来。
他看见飞虞城的修士对他紧追不舍,他看见一柄锋利的拴着锁链镣铐的骨钩朝他扔来,他看见自己满手的血,握着一柄长剑,一下又一下地扎进那个修士的身躯中,他看见身首异处的修士恐惧地瞪着他。
仓灵不是第一次在失去意识时,做这样的事。
他曾凭借这股力量,救过飞虞城中人的性命,也曾因这股力量,被所有人畏惧厌憎,甚至不久前,他还用这股力量杀了两个匪徒。
就在刚才,他还……
仓灵倏然一僵。
他为何会看见奚暮,看见面色苍白,唇角淌血的奚暮,额头抵着他的,对他说别怕。
更多的,他记不起来。
就像是……有人不想让他想起更多。
仓灵匆匆捧起溪水,洗干净满脸血污。
便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跑去。
奚暮……
奚暮刚刚用传送阵送走了他。
奚暮还在原地等他,也许,也在来找他的路上。
他奔过无数个山坡,穿过数不清的丛林,想象着奚暮就在眼前,朝他走来,他亦奔去,双向奔赴,相拥相依,再不分离。
·
“快……死了?”
奚暮垂眸看了眼伤口,边沿发紫,确实是中毒征兆。
他眼睫不断眨动,一滴又一滴泪落下,手忙脚乱地在腰间布袋里翻找解毒药。
可他只是个穷修士,能买得起的,都只是对付毒草毒蛇的解毒丸。
他抓了一把,往喉咙咽。
可没有用。
伤口的紫血在蔓延,心跳也有一下没一下。
“仓灵很安全,对吗?”
那个顶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蹲在他面前的男人,问他。
奚暮怔了片刻,抬手抹去不断从唇角溢出的血。
他的指甲都泛紫了。
大约是真的……活不长了。
奚暮闭了闭眼,敛下心神,复又睁开,抬眸看着奚玄卿:“他很安全。”
见对方如释重负,他心底悲戚,却又不得不做了个艰难的决定。
“你不会伤害他,对吗?”
“自然不会。”奚玄卿居高临下地睨他。
“我说的……咳,是你不能强迫他做任何他不愿意的事。”
“你不能……不能伤他身,也不能伤他……他心。”
“你若得到他,就不要让他难过……”
奚玄卿微微皱眉,不理解奚暮何出此言。
在他看来,仓灵不喜欢他,要逃离他,都是因为奚暮的存在。
看,在遇到奚暮之前,仓灵不是好好地在他身边吗?
看到漂亮的宝石,会眼前一亮,吃到好吃的果子,会笑得眯起眼。
从来不会说厌恶他的话。
“不会,绝对不会。”奚玄卿说:“他是我此生此世,永生永世,最爱惜的珍宝。”
他说得认真笃定。
却不料,眼前这个将死之人竟目露悲怆,心死般哀叹。
“你永远不会懂什么是爱。”
“你不爱他,你只是将他当作一件珍宝。”
“求求你,放手吧,还他自由。”
什么叫他不懂什么是爱?
谁敢说他不爱仓灵?
奚玄卿咬紧后槽牙:“不可能。”
“……”
“离开我,他只会很危险,他的身份敏感,此世不容他,跟着你才是危机重重,这才多久,他就遇险。”
“你保护不了他,只有我才能护住他。”
心底的恶念不断萌芽滋生。
奚玄卿想:仓灵不在这里,等奚暮死了,他就也在自己腹部来一剑,然后封印修为,装作奚暮,代替奚暮陪在仓灵身边。
即便永远不能做奚玄卿。
他也甘之如饴。
他可以代替他,成为仓灵想要的港湾,成为仓灵喜欢的模样。
奚暮沉默无言,只望着绕在指尖的那缕发丝。
对不起。
我食言了。
我不能来找你了。
离了奚玄卿,谁保护仓灵?
留在奚玄卿身边,仓灵不会开心。
死局……
是死局。
他禁不住心中长叹:仓灵,若是可以,你一定要强大起来,自己保护好自己。
对不起……
我……我已经尽力了。
他快死了。
仓灵……
我的阿灵……
眼前落
入一片纷扬芦花(),他躺在雪原上?()?[(),他想着他的仓灵。
他护不住他了。
他的仓灵要如何一个人走下去呢?
奚玄卿默默等着,等到他快要咽气时,伸指戮进他胸腔。
胸膛被划开一条缝隙,能看见里面还在艰难跳动的心脏。
奚玄卿眉头一皱。
奚暮的内脏,同常人是相反的,他的心脏长在右边。
那不是凤凰心。
奚暮也不是他分裂出的那一半石身。
“你……”
奚玄卿如鲠在喉,愕然抬眼,盯着奚暮的眼珠,那里头呈着无数影相,都是仓灵……
跌落在地上的那柄利刃,像是沾血的镜面,照出奚玄卿的身影。
唯独不见奚暮的。
“你——!”
“你竟只是……他想象出的人。”
奚暮瞳孔散开,里头映着的三百年前的仓灵,寂如烟灰般散开。
陷入彻底的黑沉。
倏然,奚玄卿又从那双阖不上的瞳眸中瞥见一抹熟稔身影。
再反应过来时,他心腔已戮进一把长剑。
难以置信。
缓缓回首。
仓灵满眼通红,怨入骨髓地盯着他。
那把剑,一端从他后背刺入,穿过胸口,另一端被仓灵握在手中。
他听见仓灵说:“你……你杀了他……”
“你杀了奚暮……”
“你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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