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阿哥跟着梁安出去了, 王疏月这才起身走进驻云堂。
怀孕之后, 翊坤宫各处桌角椅背的锐处都被梁安等人细致地包了起来。周太医说, 王疏月的身子寒,这一胎的怀像也不是很好, 受不得一丁点惊动。于是,阖宫紧张, 她平时也十分小心, 行走坐卧都量避着坚硬处。
其他地方都还可以将就王疏月,但驻云堂是皇帝常坐的地方,并不能似西暖阁那样,东一块西一块的包得乱七八糟, 毕竟那方雕花木案可是照着南书房的规格造出来的红木大案,每一条线都凝聚匠心。王疏月自己也不见得肯让梁安去糟蹋它。
只不过,
“放心走。”
王疏月正走到书案前面, 想要绕过桌角走到后面去。但那桌角和一旁的书架靠得近, 从前因为她瘦到不觉得, 现
与此同时, 一只带着翡翠玉扳指的手扣
“走啊。”
王疏月看着他扣
“大阿哥不让我动, 您也这样折我寿, 我如今啊就是翊坤宫的废人。”
皇帝一面看那本地震记,一面笑
“张口乱说,朕长命百岁,就短不了你的。”
说着,他架了笔,抬头道,“横竖就这几个月,你废着吧,你
王疏月依言坐下,见皇帝手上那本册子并不是公文奏折,便轻道
“您
皇帝闭眼舒肩往椅背上靠去,顺势将册子摊放
他说完,又沉默了须臾。
“震后时疫起来了。”
烛火跳跃,书架前的一盆兰花影纠缠着他的人影。
王疏月嗅到了一丝淡淡的薄荷脑油的气味。她抬头看皇上,他的脸遮
他想事的时候,就习惯这样使劲儿的捏握。好似想要不轻易露出悲喜,就必要把情绪捏碎一样。
王疏月伸手抱住皇帝的手臂,将他摁
皇帝没有出声,可刚回来的手,还是习惯性地捏成了拳头。
王疏月无奈地掰着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直到彻底摊开他的掌心。这才侧了脸,将自己的脑袋枕了上去。
皇帝的手,好像从来没有冰冷过。
面儿一贴上去,掌心的温度就渡热了王疏月的耳朵。
皇帝没有动,由着她胡乱摆布,只
“你做什么。”
“累了,趴着陪您歇会儿。”
皇帝偏了个头,脸上的册子便垂落到了肩上。刚好能看见她温柔的睡颜。
王疏月很懂他的心,也能关照他的情绪,更难得的是,关于他的朝堂百态,他的政治主张,这些事,她一直都避得很好,却又不显丝毫的刻意。
她给予皇帝的认可,支持,都是不着痕迹的。然而,哪怕她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是安安静静地陪着
皇帝一面想,一面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看向驻云堂的窗外。
红尘之中,千窗灯明。
翊坤宫的灯,也不过是其中一盏,只不过因为皇帝略有些沉重的思虑而有些暗淡
“疏月。”
“嗯乏得很”
“听朕说话。”
“好您说嘛听着呢。”
“百姓疾苦,都牵情帝王将相,吾等当与江山共情,你教给恒卓的这句话,是谁教你的。”
王疏月没有睁眼,抬手挽了挽耳边的碎
“耳濡目染,
“没什么,朕只是没想到,你竟会这样去教他。”
“这也是您教他的,他是个很善良,很温暖的好孩子,若是成妃还
“朕倒是蛮庆幸,把他交给你的。”
“我我啊,没怎么教他,我就希望自己不要辜负成妃,护好他,让他做个自
皇帝叹笑了一声。
“嗯,你虽然什么都没说吧,但朕差不多懂了。”
“什么。”
“你不是皇额娘,恒卓,也不是朕。”
王疏月耳框有些
可是,当它真的从皇帝的口中说出来时,她又替这个男人难受。
“朕和皇额娘,也不该处成现
王疏月握住他的一根手指“主子,人活一世都有些遗憾,我的母亲走了,父亲也很难得见。我这个做女儿的,早已不能再为他们做什么了,但您比我要好,生,养您的人都还
皇帝静静地听她说完这句话。
“朕没有心。”
“您有,您给我的,就不少了。”
“疏月”
她没有让他把话说完,伸出手去他脸上胡乱遮挡。
“你这爪子胡抓什么。”
“捂您嘴啊,您的孩子困了,孩子她额娘也要睡了。”
皇帝看捏住她的手腕。一时不忍又笑出了声。
“那孩子他阿玛呢。”
“孩子他阿玛孩子他阿玛是百姓的,就接着熬吧。 ”
有孕之后,她是真的嗜睡。这会儿话也是越说越迷糊,不多时就压着皇帝的手掌睡熟了。
皇帝也不再说话,索性将那只手舍给她,自己靠回椅背,从新捡起了将才那本地震志。
天幕上,月出寒空。
因她惧冷而提早添来的炭火,烧得噼啪作响。
她睡着了的脸被炭熏得红扑扑的。皇帝看完最后一个字,她也还没有醒来。
大阿哥端着一盏茶,蹑手蹑脚地从明间走进来,放
皇帝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很淡的六安茶。和他从前爱喝的敬亭绿雪全然不一样,皇帝低头想了一会儿,却没有想起,他是从什么时候起,把茶喝淡的。
正想着,明间的门槛上突然“噼啪”响了一声,像是什么人摔了一跤。
接着便传来梁安的声音“大阿哥,哎哟,您仔细磕”
“嘘别吵着和娘娘,嘶”
人声虽然压得小,还是没能忍住口中吃痛的声音。
皇帝顺着声音,偏头明间那边看去。恒卓佝偻的影子投
皇帝掐着书壳,犹豫了一阵,终于是问出声来。
“恒卓,摔哪儿了”
门前的孩子显然被这一问给问愣了。
他长到这么大,皇帝对他喝斥不少,但何曾这样问过他。
想着,他忙
“哦。”
皇帝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不自
忽听见身旁的人笑了一声。
皇帝一怔,忙把平时那张寡脸重新挂起来。
“什么时候醒的。”
“刚醒,不过都听见了。”
她抬眼望着他笑。
皇帝被她这副笑容整得没了脾气,顺手拿册子挡了脸。
“你想笑就笑吧。”
王疏月掰下他挡着脸上的书。
“终于像个爹了”
十二月初。京郊附近下了一场大雪。因为地震而倒塌的房屋还来不及修复,又遭大寒,从直隶到三河一带受灾极其严重。那时的文人笃信“天人感应”的一套说辞,皇帝登基的第四年,先是地震,又是寒灾,钦天监抓破了脑袋为皇帝想说辞,却快不过宗亲和八旗旗主的口舌。
十二月底,地震后蔓延的时疫之症,因为大雪的缘故,暂时被按压了下楼来。
皇帝下旨“
然而,背地里却由此传出了些难听的声音。
这日,皇后正抱着大阿哥
到了冬季,连鱼都是懒懒的,撒上食子儿都懒怠动弹。对面静静的水面儿上突然落下一个清瘦的影子,皇后抬起头,却见孙淼领着南府的陈小楼走过来。
“陈小楼来给娘娘请安。”
皇后拉起襁褓,将大阿哥搂入怀中。“今日本宫没有传戏,你进宫来做什么。”
陈小楼道“昨日
大阿哥不知是认生还是怕冷,此时竟
皇后忙命奶娘来将他抱下去哄着。
“你也是大胆了,本宫不传召,竟也敢私来。”
陈小楼笑了笑,屈膝跪下,朝着皇后拜了拜,“陈小楼又做不得外庙这个指京城戏班的一个联合组织的戏首,名声,前途都是宫里主子们赏赐的。您乐的时候,小楼来凑您的乐,您苦的时候,小楼也要体贴主子的心意。”
紫禁城外的风流姿态入眼,竟令她有些惶恐。
皇后退了一步。
“说吧。什么戏。”
“戏文简单,说天降异象,主翊坤宫的新贵主子不吉。”
皇后一怔。
“什么意思。”
“就是小楼所说的,字面儿上的意思。娘娘,如今直隶一带都传遍了,那位汉人出身的娘娘,刚封了皇贵妃,直隶就遭此大劫,接着又逢雪灾难,可不是天人感应,应
“你说这话是要割舌头的应
面前的男子,伏下身去,那清瘦的肩膀哪怕遮
“我也是想着娘娘的处境,才说这些跟您听,娘娘若为此,让南府处置了我,那小楼,也就没心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