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玖中文网 > 其他小说 > 我力能扛鼎 > 第322章 第322章
晏少昰来得迟,这场审判会他只听了后半程,坐进粥棚里,和唐荼荼分了一盅枸杞粥。白粥不顶饿,热腾腾灌了个半饱。
广场上一声声的“草民有冤”,几个主簿奋笔疾书,三盒墨堪堪够写完一册冤屈录,这些草纸整理好,到明日会变成一封封诉状呈到省衙,由各省上官先行问罪,该罚的罚,该抄家的抄家。
台上总共坐着四十七个官,这一上午,铐走的还不足个零头。
因为贪官底下有恶吏,恶吏底下还有打手,打手混
唐荼荼不懂政治,也不懂官场生态,她想做的,不是把哪些官踹下去,那是殿下要做的事她想得浅,只是想借此机会,让疍民们抓着藤浮起来。
要疍民们知道天大地大,律法最大,这世道是讲法理公正的,法可以压得住全天下的贪与恶。

所谓敲山震虎,不外如是。
旭日高升,风渐渐和暖。
晏少昰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迎着日头看她,几天来,头回
“说说之后有何打算”
他这两天总是拿时政考她,唐荼荼不信自己那点子愚见真能启
晏少昰点头“我也是如此想的,咱们傍晚就启程。”
这些疍民眼里愈烧愈沸的火,让他心头始终吊着点不安。
他能雷厉风行地抓人,却不能不由分说地杀官。前者是藐视王法,回京挨几顿训、关一个月禁闭的事;后者却是大逆不道,父皇都未必肯保他。
百姓有冤,诉了冤还不够,要给恶官定罪需得严明审查,要寻访受害的苦主,等主犯、从犯、累犯、伙同逐一招供,再连犯人带状纸送进京,等三司的判决。
这样拖拖磨磨,未必能平息疍民的怒火。荼荼说得对,当务之急是先给疍民安置生活,再一个月就要立冬了,上千条破船飘
“头儿,丛哥,打听着了”社哥风风火火地窜进篱笆栅,张嘴把自己听了一上午的消息全倒出来。
阎罗听了,仿佛没听着,抵着块粗粝的石头做磨刀石,一下又一下,僵板地磨着手里的铁片。
社哥喜上眉梢,连讲带比划“臬台大人可威风了,当场
丛有志冷笑着把这小子扯过来“当官的话你也信越是大官越会骗人,那是他们做戏给你看的。”
穷得连饭都没吃饱过的孩子,哪里正儿八经的看过戏社哥被这话戳烂了满腔欢喜,呆呆地问“不能吧官书都贴出来了。”
“我问你,他们一上午提溜走几个官”
“五个”
“被押下去的官穿什么色儿的衣裳衣裳上头画的什么花”
“绿色儿的,衣裳上头好像没花”
“蠢材啊”丛有志又
“他们怕咱们造反,什么就地升堂,什么民举官不纠,都是糊弄人的把戏”丛有志回头,冲那几个眼底隐隐
一群青年被他吼得缩回头,垂着脑袋,
东北竟是要带他们往东北闯
寻常的陆地百姓,只知道岸是岸、海是海;博学些的书人,知道海的外头还有海,海的中央有海岛。
可有一些岛屿,各省的舆图绝不会把它们画上去。因为那些岛屿神出鬼没,长
那些岛是海匪的老巢
社哥茫茫然的,被命运的绳牵着坐
“你说什么快仔细说”
丛有志目露凶光地听完,与阎罗对视一眼,都觉得这当口逃是往死路上撞,只能再做打算,恨恨地把磨好刃的短匕
一个冤情串一个冤情,酷吏杀人夺妻的、杀人夺财的,盐仓鼠窃找人顶罪的
臬台早先就知道沿海州县乱,可没人告诉他乱成了这样。他再回想自己往年来此地走访,民生祥和得活像一幅专门画给他看的画,今年变成了鬼画皮,妖魔鬼怪全蹦出来了。
忍不住叹了声到底是二殿下啊,七杀命格,所过之处,是要趟平一切不平事啊。
他带着通政司被这一脑门官司弄得焦头烂额,听闻殿下要将疍民送回天津,赶紧应许了,索性议定今年的庙会就此结了,把上山的神门一锁,好叫受了惊的海神娘娘得个清静。
从莆田老家来的海神娘娘初初镇海,就看了场这样的盛世太平,若石像当真有灵,不知会长叹几许。
一整个下午,官兵都
他们惦记疍船上那些破烂家当
几根烂木头、几块烂油布拼成的船,舍不得丢也就算了,烂鱼钩、臭饵料,
疍民偏生不听,还称要划着小船回天津这两天有风又有浪,巴掌大的小船怎能趟得过浪
负责安排他们登船的官吏愁秃了头,敲几下锣,扯着嗓唤几声“钦差大人说了,等回了天津给各家
一上午的诉冤好像掏空了疍民的力气,码头上一眼望不到边的人呐,全闷不吭声,沉默地检查舷板、牵拉锚头,没一人响应的。
“风浪太大,小船入海多危险啊,等回头风浪小了,大家再回来取船中不中”
好声好气劝了半天,没人理会。
几个小吏黑着脸骂“蠢驴”,对视一眼,眼里都露了狠劲。钦差
很快,官兵开始连推带搡地逼着疍民上船,舍不下大包小包零碎废物的,一把扯走扔海里去。
这竟飞快地找回了秩序,疍民不再闹事了,开始排着队登船,一个个牛羊似的乖顺。
阎罗等人被官兵押着走过来时,瞧见的就是这情形。丛有志冷冷一笑,斜眼看社哥,仿佛
阎罗一言不
“哎唷死人不能上船,你怎能带死人上船啊”
阎罗被惊出了一身汗,得亏社哥几个都
“差爷看仔细了,她没死,尚有一口气。”
差役半信半疑把灯凑过来瞧了瞧,正赶上阿茂被这一番动作惊动地咳嗽,照面喷了他一脸的血沫。差役见了鬼似的惊退三步,吓得直嚷嚷“大人大人这儿有个女人咳血,是个痨鬼”
“不是肺痨,她是落海呛了水。”阎罗咬着牙挤出这几个字。
周围几个差役哪里会听一个个掩住口鼻,拎着刀鞘把女人往下捅“肺痨是要一传十、十传百的,这病得眼都睁不开了,还有什么活头直接埋了就是了”
“你放屁。”阎罗目光陡然狠辣起来,若非腾不出手,非把这几个肥头大耳的差役一颗一颗牙都敲了。

两方推搡着,眼看着要动起手来,已经登了船的疍民从舷侧探出身子,认出了这几人的面孔,小声出主意“阎头儿,拿块布,让嫂子罩住脸上船罢。”
罩住脸的,那是死人。
差役推搡的动作停下来,又跑去跟吏员请示,小吏嫌恶地掩着鼻子,站
阎罗从喉间挤出一个“好”字。
一条麻袋扔过来,把阿茂兜头罩
可他们这样委屈求全,上了船,小吏还不放心,点了几个差役看紧他们。差役嫌晦气,谁愿意整整两天吃喝拉撒都跟痨鬼
社哥扯着脚上的麻绳,把一丝丝麻纤扯得毛绒绒的,鼻子直
“我小时候,家里还不穷的时候,我爹给地主老爷养猪,就是这样拴猪的,防着猪跳出圈小猪会跳,小猪跳得可高了。”他
半大孩子没着没调说着屁话,“拴猪”两字,直喇喇地刺着人心。
丛有志没吭声,偏头往旁边瞧了瞧,阎罗扒拉着马草,给他快断气的媳妇刨出个洞,人裹
呵,老阎家当了几代的屠夫,到了了,倒出了个痴情种。
丛有志意兴阑珊地嗤了声,后脑枕着手臂,听着下层舱室里乱糟糟的动静,心里的火始终翻腾着没熄。
看守他们的差役是登州口音,他听得懂七八分,几人絮叨的声音顺着风流进他耳中。
“这群痨鬼,不会嫌咱们苛待,扭头去跟官老爷告状吧”
“官老爷呵,官老爷管的是良民,这都是什么人这些都是偷砸抢掠的地头蛇,回去不是砍头就是
不是砍头,就是
丛有志嚼着一根马草,从怀里摸出那把匕首,拿吸水的布条裹了刀身,只留一个能杀人的刃尖。他给后头几个青年使了个眼色,几人悄无声息地坐起来,割断麻绳,躬起身,借着夜色朝差役摸过去。
这些差役,不知是民兵还是登州的水员,衣裳都是麻黄色,只要换上这身皮,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扮成差役,等船靠了岸,再寻生路。
这几条露了獠牙的鬣狗
丛有志一骨碌滚回原处,闭上眼装睡。
冰凉的水却从他们一群人的头顶泼下来。
“你们做什么”丛有志一个挺身坐起来,推开了给他泼水的差役。阎罗的动作却比他还快,狠狠扯住领头的小吏掼到脚边,薄刃逼上他的喉咙。
装水的木桶轱辘轱辘打着转,阎罗扯过来,把桶里余下的水泼小吏脸上。
“这是什么水装的是毒”
一照面就被掀了个翻,小吏疼得眼冒金星,愣是没敢叫一声。他知道这群刺头偷砸抢掠什么都干,却不知道他们当真会杀人刀比
小吏抖得筛糠一样,喉管被掐出了尖细的音“这是、是胰子皂水大夫说拿这个洗手洗脸,能杀菌,人就干净了”
刃锋拍打着他的脸,这恶鬼伏下身,扯出一个笑。
“呵,你怕我婆娘肺痨会过给人你也怕死”
他眼睁睁看着阎罗露出满口尖牙,鼻节倒钩,颧骨瘦削,两眼是不见底的黑,怎么看都是地底爬出来的恶鬼相。
那刀薄得明明就是块铁片,连个握把也无,刃尖抵
小吏手死死抓着铁片,热烫烫的血顺着刀口流下来,崩溃地直嚎“阎王饶命阎王饶命小的不敢了,小的糊涂了快去找钦差大人大人救命啊”
舱房还没安置妥当,夜风转凉了,体弱的病人不能睡通风舱,县医忙不停当,却还得分出人手按小杜神医吩咐的,“给病人编号分床”,“安排大夫夜里巡房”。
巡房还像个道理,编号是图什么啊谁心里都犯嘀咕。
杜仲很少安排这么多人做事,声音略有些
海浪拍击着船身,杜仲忽的停住话“谁
“哪有人咳嗽”唐荼荼耳朵灵,几个影卫耳朵比她更灵,循着声音的来处听,全抬头望向了甲板。
怪道说医者仁心呢,甲板上边打翻天了,他竟能从一片嚷闹的动静中分辨出一个女人气虚咳嗽的声音。
一群人急冲冲爬上甲板。
十几个差役都被掰折了手腕丢
马草堆里有人喊了声“阎罗,快过来,阿茂没气了”
阎罗一把丢开了刀,这杀神惶然转身“阿茂阿茂你等等,咱们再有一日就回家了阿茂”
只一个照面,杜仲便把女人病入膏肓的脸色看了个明明白白。眼见这阎罗冲到女人身前抱着不撒手,杜仲急急道“来人,快拉开他”
影卫各个五大三粗,竟不知这么个瘦竹竿有如此惊人的力气,几个影卫竟摁他不住,被乱拳砸中了好几下,最后两个摁胳膊两个摁腿,一人死死压住他,才耗这狂徒的力气。
“女,年约二十,脉细,面无血色,气道不通,胸腔有哮鸣音,咳带血的痰星子是肺水肿合并心衰。”
杜仲掰开她喉头照了照,立刻变了脸色“你们喂她吃面食了面食也是能给活死人喂的她气道只剩一个孔,你给她堵结实了,叫她怎么喘气”
“准备刀具,做环甲膜穿刺,插管通气。”
廖海没见过师父做这手术,但从那本王氏医案集里看过,呆站了两秒,手忙脚乱地指挥众人准备消毒器具。
所谓环甲膜穿刺,救的是呼吸道梗阻的急症,要
甲板上的疍民越聚越多,眼睁睁看着一群白大褂围着这死人,解了她的上衣,摁住她的手脚,拿刀
那一小簇血从阿茂的喉头飚出来时,阎罗像被迎面抡了一锤。这一锤砸烂他胸口,阎罗怔怔低头去看,好像胸腔破了个大洞,海风呼呼地涌进来。
人都断了气,怎么还要给一刀呢
他知道溺过水的人活不长,大罗金仙也难救,只盼着能把阿茂背回家乡,
他被侍卫摁着跪倒
他丧父,丧母,无子,养过两个娃娃,也没养活到会叫“爹”的岁数。阿茂是活
他想。
人这一辈子,到底还要有多苦呢
疍民是忌讳白事的,海难常常一死一船,白事做起来难看。久而久之,活不过十岁的娃娃便不起大名,死了,家谱上不记名,只留一处白于是家谱变成了什么样呢稀稀拉拉几个俗名,满篇满纸的白。
“活过十岁”是悬
好不容易长出个人形,就要跟着爹娘出海。
孩子不敢养太壮,供不起;老人不敢活太久,怕费了粮。一辈子飘
他们欺人太甚
他们欺人太甚
压着他的侍卫头子腰间别着一个红封的木管,阎罗认得那东西,他见这些人用过,火石一搓,砰得一下就上天。
他挣着一口气,身形暴起,从廿一腰间夺下了这根木管。这东西是什么人造出来的,竟能这样好用,火舌一卷便飞离了手,冲出了帆顶。
“咻砰”
灼眼的红,拖着长长的焰尾,火一样地滚过了半边天。
“拿下他”廿一骤然变了脸色,阎罗被几把钢刀逼回了地上。
“你点红烟弹做什么你
阎罗哈哈笑起来,笑到满脸是泪,粗粝的嗓子唱起了一首歌。
“男儿好汉壮志哉,我弃愁绪心如铁。
挟戈提刀上岚山,撑篙划桨踏江海。
老爹老母不要念,忍垢偷生非我愿。
攘臂扬头大道宽,不跪皇恩跪、青、天。”
歌声粗犷,词句甚至是豪放的,可船上每一个兵,全
这曲调
这是匪歌,山匪、林盗、河贼、海寇,个个会唱。
新匪起誓、歃血为盟时,都会唱这首匪歌。
阎罗披头散
红光坠落的方向,东海中,隐隐浮起一片蚊蝇似的小点。
一艘
一艘
一艘又一艘
巨大的帆影穿破瘴雾,
“殿、殿下,是海匪,好多海匪”
晏少昰一声怒吼“全员熄火熄灯加速行船”
他环视左右,一把将公孙景逸掼到舷边,扯着公孙后襟逼问“此处为何会有海匪”
这是渤海腹心,北有辽东、南有登州,中间上万海兵、几十条巨舰轮值,守着黄渤海要塞
“怎会有海匪”
他二人分明身量相当,公孙竟觉得肩头上箍了只铁爪,能生生捏碎他肩骨似的。大敌当前不敢分辩,公孙抓起千里眼扣
越看,公孙脸色愈白,抖着嘴唇开口。
“有传闻说每年海神娘娘大祭,海匪都会扮成信众登岛,靠海吃海的都爱拜月神、拜娘娘可这些从来都是谣传啊年年拜神,年年严查,我不知道海匪怎么能闯过海防啊”
他们越怕,阎罗笑得越痛快,影卫恨到了极点,趁阎罗猖獗大笑之时,一剑压上了他的舌根。
他被刀压住了喉,可还有更多人张开了嘴,一个个疍民夺过官差的火把,朝着东方挥舞着,嘶吼着“海大王杀了这些官带我们上岛”
“带我们上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