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姑娘,这一层占地如此之广, 我听你所言,这工场建好后顶如磐石, 墙如坚壁,要是往上头加盖二层、三层、四层五层, 能不能行”
他问这话时情绪不留痕,唐荼荼也没细想, 立刻答“可以呀,混凝土承重很好,只是盖得越高, 从高处填料越困难, 费时费力又费工, 工业厂房没必要盖那么高, 太高了反而累赘。”
没必要
徐詹事咂着这三字, 与周围几个文士对视, 眼里的狂喜全落
没必要,不是不能盖;施工虽难, 却可以一试。
一个能完全抛开木材与砖瓦材料的巨室, 意味着什么, 没人比他们这些太子幕僚更清楚。
唐时, 则天女帝力排众议, 修筑了明堂, 成就了盛唐的一大传奇。无数史载那座通天塔高二十九丈98米, 完全是石料与木材造的, 中心一根通天柱从地底直通向塔顶。
每逢阴雨天电闪雷鸣之时, 这座擎天巨柱
其匠作技艺可谓惊世骇俗,番邦小国见了,无一不跪伏。
可明堂不是女帝创造的,历朝天子都会造明堂,所谓“天子造明堂,通神灵,感天地,正四时,出教化”,站
历朝的明堂都是
如今的明堂是怀老先生主持修筑的,十六丈高,比唐明堂低了将近一半。虽说十六丈高也算是大厦了,可塔的七层以上,大风刮过时能感觉到脚底震动,皇上都不敢再往上走,顶上三层形同虚设。
大匠们都说那座明堂迟早要拦腰断,一旦失了天意,王朝危矣,该早早准备,再起一座更高的明堂以策万全。
呔说得轻巧
金銮殿前下个台阶都恐高、爬爬文渊阁还脚软的老臣,哪知道几十丈的高楼是怎么盖的张嘴就来,催得皇上动了心思
倘若,有了这般的钢筋铁骨
二月时,唐姑娘把要用的耗材列成清单报上去,太子殿下一听,立马派了名匠过来,是要他们学透这门技艺。
徐詹事压抑住狂喜,定了定神,再次望向眼前三丈高的大柱,心说自己太心急了,且等等看,看唐姑娘能造出来个什么东西。
匠人兴头足,迫不及待地要砌墙起顶。唐荼荼还是说“放两天假吧,大伙儿进城买点吃穿日用,歇几天吧。这些立柱得挨个检查,再养护七天,这是慢活,不急
怀先生立刻追问“养护什么”
混凝土初凝后,还得等待水泥完全水化,因为硅酸盐水泥与水化合是放热的,放热太快,水泥干得不均匀,容易裂缝,所以要
道理不难,难的是怎么与他们讲清楚原理,唐荼荼到底揣着点私心,没把化学方程式写下来,只讲了养护的必要性。
“是是是,唐大匠说得是。”
匠人们意犹未地走了,下山休息的少,留
唐荼荼对着实物,一点点做基面防水处理,重新检查图纸,修正细节,寻思
下水排污管是早早埋置好的,上水还没有,她贪心了一点,想做自来水。
因为工场选址
选址高了,山泉的源头反而
怀大人与她席地坐着,周围坐着将作监两个监堰官,是天津本地的治水官。上个月还看不懂她满图的鬼画符,听小老师讲了一个月的课,此时已经驾轻就熟了,对着满纸的符号沉眉思量。
工业用水对水质洁净度的要求不算苛刻,放后世,生活废水和雨水都能再生利用,唯独山溪水是弱碱性的,不经几轮过滤,没法用到化工中。
怀先生道“要倒挽河水,当开挖两个蓄水湖,架设三个大水车。轮辐直径最大能做到七八丈,三个水车就能将半山湖泊的水取上来。”
虽说这一趟运水既要爬坡,又要渡几百米,一路上水分损耗很大,却不值当多想,东镇降水丰沛,沿海最不缺的就是水。
“两个蓄水湖不够的。”唐荼荼往纸上圈出一块地方“我想
怀先生难免一怔,另外两位监堰官也没听明白,纷纷问“过滤池,是何物”
唐荼荼手边放着茶壶,她揭盖一看,茶叶与细碎的茶沫飘
她顺手从地上抓了一把沙,扔进壶里搅匀,很快做了个瓦砾、细沙、木炭的过滤层,把沙子和茶叶混合的脏水泼上去,渗下去的水便清澈透明了。
怀先生恍然“原是这东西,叫姑娘给唬住了这过滤一法,各种茶经中皆有所载,文人讲究,
“宫里边叫洗水,是用白矾、干净砾石与上好的高山毛竹滤一遍,滤出来的水比山泉还要甘美,宫里的娘娘们都长了刁舌,但凡哪天的水味儿稍有不同,就是大罪过。”
唐荼荼从善如流改了口“好嘞,那咱们再加个洗水池”
这位怀先生初见时冷冷淡淡,认识久了才知是个话唠,说起什么来总要旁征博引,找到个相关的例证后才敢尝试。
将作监的吏员大多如此,与工部的鲁班匠脾性天差地别,鲁班匠人是“不知道能不能成,先做做试试看呗”,将作监的做派却是“此事难点
因为皇家的工程建筑,是不能建到一半推翻重来的,那是杀头的罪过。
怀先生沿着施工图上每一构件逐一审视,皱紧了眉“这污水池,又是琉璃瓦,又是釉面砖贴面的,未免花耗太大了把脏水排进河里这么一件事,怎用得了十万两”
说的是那套排污处理系统。
唐荼荼眼不眨心不跳“没这样的排污管,工场建出来也没法用,排污是工场的核心。”
“原来如此。”怀先生点头,身后的财吏提笔勾上了这一样花用。
却没人知道唐荼荼说谎了。
为了治污水,防泄漏,她加了一层又一层的保险,可以说整个工程预算的三分之一都花
于是只有唐荼荼一人清楚自己
她不想工场一开起来,流出来的便是黄水绿水,浑了海河,熏黑东镇半边天。要是那样,她宁愿自己贴补十几万两银子也要砸了这片厂子。
怀大人看完图纸,还想督促几句,叫她好好做事不要松懈,一抬头,瞧这丫头黑眼圈都成褶了,哪里用人督促她自个儿就是扛锄头上工的操劳命。
这下不能督促了,还得劝“姑娘快回去歇歇罢,不用日日过来盯着,养护不难,匠人都学会了。本官留
唐荼荼“那辛苦大人了。”
她拿起条汗巾拍打身上的灰,啪啪啪,跟抽鞭子似的,芙兰听着都牙酸。
“您对自个儿下这狠手有什么用呐衣裳是灰,头
唐荼荼笑出一口白牙“你还要住
芙兰咧咧嘴,捏着嗓子细腔细调说“奴婢是去年九月跟上姑娘的,早说了,您想个办法把我弄进府里去,好嘛,姑娘磨蹭了半年。”
影卫都有随乡入俗的本事,芙兰一口津味儿已经学得了髓,唐荼荼笑得更灿“怪我怪我,事儿多忙忘了。”
近些天夜里总是要飘阵雨,一受雨,混凝土降温太快就会崩裂,要每天更换油布,严格控制温度。
匠人一天十二个时辰轮班倒,唐荼荼稍微好点,晚上能回家睡个好觉。
她坐的马车本来简陋,每天路上颠簸一个钟头,渐渐吃不消了,换了坐具,添了宁神的香炉,又劳烦嬷嬷缝了个护颈的u型枕,越来越好睡了。脑力消耗大的时候,一天睡四个时辰都不够,唐荼荼抓紧一切时间补觉。
堂屋的圈椅宽敞,唐荼荼靠着软枕仰面朝天,听母亲和珠珠唠嗑,全作消遣。
县里的女学馆不像京城,京城贵女总要暗戳戳比家世、比首饰、比成绩,比谁定亲定得好,比谁家请的教养嬷嬷宽慈。
县里的女学馆没那些可比的,学也好,玩也好,全然是同窗情谊。
珠珠爱热闹,每天从学馆回来都是开开心心的,站
“那群男娃娃趴
“夫子气坏了,叉着腰破口大骂,说相鼠有皮,人却无仪,怪道你们家十代田舍奴,出不了一个识字汉”
“那群小孩笑着跑开,叫着田舍怎么就是奴啊,夫子不是借住
她一人分饰两角,一会儿站
唐荼荼笑得直抽抽,瘫
今夜却没能瘫多久,唐老爷领着县丞和叶先生回了家,叫荼荼稍整衣
这两位都不是生人,唐荼荼擦把脸,重新扎了个马尾辫就过去了。
唐老爷道“钦差大人已知悉案情,与咱们想的一样,说是要明查赵大人贪腐案,暗查淫教案漕司府的意思是此案牵涉甚广,要钦差严查民间乡里埋
“另一头,公孙家口风也拿得紧,说民间风气
唐荼荼听得脑壳疼。
公孙家,驻守天津二百年的老兵王,岂不正是漕司话里的“陈风旧弊”
而漕司上任八年,一边整顿盐政,一边强征全天津的人力物力修筑运河,等于抽空了全天津的血滋养了一条运河。因府城毗邻三岔口,又被运河反哺,利害与这条河生生相关。
唯独静海县,离运河太远了,一点好处没享受到。
两边打擂,光是听听就知道是一场官场大地震。
只是,爹给她讲这个有什么用
唐荼荼眼里露了迷惑。
县丞笑道“他们两方争执不下,钦差大人决定重审此案,提集人证仔细盘问,还要派吏员走访乡里案子进程一慢,这查案起码得半月有余,钦差大人的意思是想微服私行,来看看县里、镇上风物如何,回去好细细禀给皇上。”
大领导的近臣班子,微服来乡镇走访,不是要大力追责,就是要砸钱扶贫了。
唐荼荼心扑腾扑腾跳起来“大人们的意思是”
叶先生大笑“姑娘年前想的那,强身健体与顺口溜大比,可以提上日程了。”,